钟浩然沉默。
他知道对方指的是什么。平安结化灰的那一刻,他就明白了。
“但是,”他抬起头,目光直视酆都大帝——哪怕对方是幽冥至高,此刻他的眼中也没有畏惧,只有悲伤沉淀后近乎死寂的平静,“我还是想见她一面。最后一面。”
酆都大帝与泰山府君对视一眼。
泰山府君缓缓开口,声音威严依旧,却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慨叹:“问心三关,拷问本愿、本真、本心。你能走过,便证明你之道心已坚,执念已明。按约定,自当允你一见。”
约定。
钟浩然想起在地府外围,那个神秘声音给出的条件:走过问心路,可见刘雯之魂。
原来,那个声音……就是酆都大帝?或者是他麾下的某位存在?
酆都大帝拍了拍手上的瓜子屑,又很自然地抬手,用小指抠了抠鼻孔。
钟浩然眼角抽了抽。
泰山府君再次轻咳:“帝君……”
“晓得了晓得了!”酆都大帝不耐烦地摆摆手,把抠完鼻孔的手指在袍子上擦了擦——那袍子看起来更脏了。
然后,他看向钟浩然,脸上的嬉笑之色收敛了几分。
“你娃儿确实走到这里咯。”他说道,声音里难得有了些正经,“千百年来,能肉身入地府、强闯无间裂缝、走完问心三关的,两只手都数得过来。你算一个。”
顿了顿,他接着说:“而且,你是里头少数几个……走到最后,手里头还剩下点‘人味儿’的。”
钟浩然不解。
酆都大帝指了指他的心口:“道魔归元,说起来牛逼,其实危险得很。道与魔,就像水火,强行融在一起,要么炸得魂飞魄散,要么……就变成个莫得感情、只晓得追求力量的怪物。你之前在幻境里头,差点就走偏咯。”
钟浩然想起善恶劫最后,自己举起匕首时,脑海中那几乎将他撕裂的道魔之争。
“但是你没捅下去。”酆都大帝歪着脑袋,“平安结一断,你好像突然就醒豁了——晓得那女娃娃救不回来,晓得仇恨解决不了问题,晓得……该放手咯。”
他叹了口气,不知是为钟浩然,还是为千百年来那些没能“醒豁”的人。
“所以,”酆都大帝坐直了些——虽然依旧歪歪扭扭,“答应你的事,我会做到。”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抬起右手。
那只刚刚抠过鼻孔、沾着瓜子屑的手,对着身前的虚空,随意一抓。
没有光芒万丈,没有符文流转,甚至没有任何灵力波动。
就像普通人从桌上拿起一杯水那样自然。
但钟浩然瞳孔骤缩!
他清晰地看到,酆都大帝五指收拢的刹那,那片虚空……裂开了。
不是撕裂空间的那种裂缝,而是更深层、更本质的某种东西被“抓取”了。仿佛酆都大帝这一抓,直接探入了轮回的根本,探入了生死簿的某一页,探入了……刘雯魂魄所在的,那个连时间都停滞的“点”。
然后,他抽回手。
掌心向上,五指虚握。
一团朦胧的光,在他掌心缓缓凝聚。
裂缝那边一道威严的声音响起:大……胆字还没说出口,酆都大帝冷哼一声,随即对面威严的声音变成谄媚:帝君,您请…您请…
那光起初微弱,逐渐明亮,最后稳定成一团拳头大小、温润柔和的白光。光晕流转间,一个身影在其中若隐若现。
钟浩然浑身血液仿佛瞬间冻结,又轰然冲上头顶!
他死死盯着那团光,眼睛一眨不眨,连呼吸都忘记了。
光晕逐渐清晰。
一个女孩的身影,缓缓浮现。
她悬浮在酆都大帝掌心上方三尺处,双目微闭,神色安宁,仿佛沉睡。
白色的连衣裙,样式简单,裙摆及膝。那是她最喜欢的一条裙子。连衣裙的胸口位置,有一片暗红色的污渍。
已经干涸发黑,但形状依旧触目惊心——那是一刀贯穿后,鲜血浸透衣料留下的痕迹。
她的长发散开,如黑色水藻般在光晕中微微飘浮。脸颊依旧白皙,甚至带着生前的红润——地府保留魂魄最完整的形态,通常是死前最后一刻的样子。而她死时,太快了,快到来不及苍白。
钟浩然看着那张熟悉到刻骨、又陌生到心痛的脸。
他在魔与道上挣扎,在生死间徘徊,在问心路上煎熬。
就为了这一刻。
可当这一刻真的到来时,他却发现自己动弹不得。喉咙里像是塞满了滚烫的砂石,一个字都吐不出来。眼眶干涩得发痛,却流不出一滴泪。
原来极致的悲痛,是无声的。
酆都大帝看着掌心上方悬浮的魂魄,又看了看呆立当场的钟浩然,难得没有说俏皮话。
他伸出另一只手——那只手倒是干净些——对着刘雯的魂魄轻轻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