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证据确凿,你还狡辩!”赵大义愤填膺,转头对钟浩然哭诉,“老爷!老爷您要为我们做主啊!李四这厮,平日就阴沉寡言,定是他见财起意,想偷东西被老五撞见,就、就下了毒手!可怜老五老实了一辈子,竟死在同乡手里……”
钟浩然看着那把匕首和带血的外衫,又看看面无人色、百口莫辩的李四,再看向痛哭流涕、看似悲痛欲绝的赵大,心乱如麻。他本能地觉得哪里不对——李四虽孤僻,但这些日子干活勤恳,不似奸恶之徒;赵大此刻的表现,太过激烈了些……
但人证(赵大)“目睹”李四夜出,物证凶器和血衣确凿,王老五确实死于非命。众目睽睽之下,钟浩然只能先命人将李四绑了,看管起来,同时派人去报官。
衙役很快到来,查验现场、审问众人。赵大一口咬定李四行凶,其他流民在惊恐之下,也含糊其辞,有的说好像听到李四铺位有动静,有的说李四近日常独处、神情古怪。钟浩然虽提出些许疑点,但苦无实证。
最关键的是,带队的王捕头在“搜查凶犯房间”时,竟“意外”在李四床铺褥子下,翻出几件钟家铺子里失窃的绸帕和一小包碎银——正是之前布庄丢失之物。
“人赃并获!”王捕头冷笑,“钟善人,你好心收留流民,却引狼入室啊!这李四,分明是个惯偷,此次是偷盗败露,杀人灭口!”
李四被铁链锁走时,嘶声大喊:“冤枉!老爷!我是冤枉的!是赵大!是赵大陷害我——”声音凄厉,渐渐远去。
钟浩然站在院中,看着地上未干的血迹,听着李四远去的喊冤声,心中第一次对自己的“善行”产生了动摇。刘雯轻轻握住他的手,指尖冰凉。
“老爷……”王管事上前,低声道,“此事恐对钟家声誉有损。如今县里已有些风言风语,说咱们识人不明,招致祸端……”
钟浩然摆摆手,疲惫道:“先妥善安葬王老五,抚恤其家人。李四之事……且看官府如何审理吧。”
然而,事情的发展远超钟浩然预料。
三日后,李四在狱中“认罪画押”,承认因偷盗被王老五发现,争执中失手杀人。供词写得条理清晰,细节详实。案子很快了结,李四被判秋后问斩。
就在钟浩然以为风波将平之时,更大的厄运降临。
那王捕头再度登门,这回却带了一纸拘票,脸色冰冷:“钟浩然,有人举报你指使家仆李四行凶杀人,并涉嫌窝藏赃物、偷漏税款!现奉县令大人之命,拿你到案问话!”
“什么?!”钟家上下如闻晴天霹雳。
钟浩然难以置信:“王捕头,此话从何说起?李四已认罪,与我何干?”
王捕头嗤笑一声,掏出一份“证词”:“李四在狱中招供,说他行凶是受你指使,因王老五知晓了你钟家田庄虚报产量、偷漏税粮的秘密,你要灭口!此外,你钟家布庄以次充好、粮铺大斗进小斗出,诸多不法,皆有‘知情者’举证!钟善人,想不到你表面行善,背地里竟如此龌龊!”
钟浩然脑中“嗡”的一声,瞬间明白——这是陷害!是赵大!那些“证词”,那些“举报”,定是赵大勾结官府中人做的局!
他猛地看向人群——赵大早已不见踪影。仆役来报,赵大和其余几个流民,于昨日午后便借口去田庄,一去不返,连同他们房中的一些细软和钟家库房里若干值钱物件,一并消失了。
“赵大……你这忘恩负义的畜生!”钟浩然气得浑身发抖。
但此刻已百口莫辩。所谓“证据”看似环环相扣:李四的“供词”、赵大等人的“举报”、之前铺子“失窃”如今却成了“窝赃”、田庄“虚报产量”的“账目疑点”……更可怕的是,平日里那些受过钟家恩惠的乡邻,此刻竟纷纷倒戈!
“没想到钟善人是这样的人!”
“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我早就说,哪有人真那么好心,定是有所图谋!”
“说不定以前那些善事,都是做样子,为了掩盖恶行!”
……
曾经的热情赞美,化作冰冷的唾弃和怀疑的目光。钟浩然被衙役押出钟家大宅时,回头望去,只见刘雯瘫坐在门槛边,泪流满面,布欧在她脚边焦急地转圈,朝着衙役狂吠。曾经门庭若市、受人敬仰的钟家,转眼间成了众矢之的。
公堂之上,县令疾言厉色,种种“证据”呈上。钟浩然竭力申辩,指出赵大才是真凶和主谋,其已携款潜逃。但赵大等人早已不知去向,死无对证。李四在狱中已被折磨得神志不清,只会喃喃重复“我有罪……老爷指使……”钟家账目虽经核查并无大问题,但王捕头带来的几个“证人”言之凿凿,硬是泼了一身脏水。
最终,虽杀人重罪证据不足,但“纵仆行凶、治家不严、有损风化”的罪名却坐实了。县令判钟浩然杖责五十,家产罚没三成,并流放北疆苦寒之地,十年不得归。
消息传来,钟家上下如坠冰窟。
更雪上加霜的是,钟浩然的堂弟钟明轩——一个平日游手好闲、惯会甜言蜜语的家伙——此时“挺身而出”。他一边假意安慰狱中的钟浩然:“堂兄放心,家里有我照应,定为你上下打点,早日脱罪!”一边却暗中勾结县衙胥吏,哄骗悲痛欲绝的刘雯和年迈的钟父钟母:“如今家业危殆,需得有个名正言顺的主事人,才能保住基业,打点官司。不如先将家主之位和部分产业暂托于我,我必尽心竭力,待堂兄归来,原样奉还!”
刘雯本不愿,但钟父钟母年老体弱,经此打击一病不起,家中仆役人心惶惶,外有债主趁机逼债。无奈之下,只得签字画押,将家业管理之权暂时交给了钟明轩。
然而,钟明轩一朝掌权,立刻翻脸无情。他以“节省开支、偿还罚银”为名,将忠心耿耿的王管事等老人尽数辞退;削减各铺子伙计工钱,导致怨声载道;对钟父钟母的医药用度百般克扣;最后,更寻了个由头,将刘雯和两个贴身丫鬟赶出钟家大宅,只丢给她们几两碎银和几件旧衣。
刘雯携丫鬟赁了一间城郊破屋栖身,靠绣花缝补勉强维生。她日日以泪洗面,仍不忘托人往北疆捎带寒衣和书信,但大多石沉大海。不过半年光景,这个曾经温婉明媚的女子,便在忧思、贫病交加中,如风中残烛般凋零了。临终前,她握着丫鬟的手,气若游丝:“告诉浩然……我等他……我不怨……”
与此同时,赵大卷走的财物虽不及钟家产业万分之一,却也足够他在邻县改名换姓,做起小本生意。他本就精明狡诈,又无道德束缚,几年下来,竟也混得风生水起,俨然成了新地方的“赵员外”。
北疆风沙如刀,寒夜刺骨。
钟浩然在矿场服苦役,每日与镣铐、矿石为伍。身上杖伤溃烂,冻疮遍布,昔日“钟善人”的从容气度早已磨灭殆尽,只剩下一具被仇恨和冤屈蚀刻得嶙峋的骨架。
但他的意识深处,却从未停止两种声音的交战。
一个声音温厚坚定,如月下清泉:“浩然,莫要沉沦。善恶有报,天道轮回。你初心为善,并无过错。害人者终将自害,你当守住本心,不可让仇恨吞噬。”
另一个声音阴冷讥诮,如地底幽风:“善?哈哈哈!你的善换来了什么?家破人亡!妻离子散!那些你帮过的人,可有一个为你说话?所谓善有善报,全是骗人的鬼话!这世道,弱肉强食,只有恶,只有狠,才能活下去,才能讨回公道!”
前者是他“道”的一面,秉持善念,相信因果;后者是他“魔”的一面,充满怨毒,鼓吹以恶制恶。这两股力量在他灵魂深处撕扯、碰撞,如同冰火交战。大部分时候,“魔”的声音占据上风,将仇恨的毒液一点点注入他的血脉,支撑他在非人的折磨中活下去——活下去,为了有朝一日,回去清算一切!
十年,整整三千多个日夜。
终于,朝廷一纸特赦令下,流放者得以归乡。
钟浩然拖着残躯,踏上了归途。他不再是当年那个温润如玉的青年商人,而是一个鬓角斑白、眼神阴鸷、脊背微驼的中年人。只有眼底深处偶尔闪过的精光,透露着这十年淬炼出的可怕意志和曾经经商头脑——即使在矿场,他也能从劳役的交换、监工的贪腐中,窥见利益流转的脉络。
回到清河县,物是人非。
钟家大宅的匾额已换成了“钟府”,却是堂弟钟明轩的“钟”。父亲母亲早已在贫病中离世,坟头荒草萋萋。刘雯的孤坟在城郊乱葬岗边,墓碑简陋,仅刻“爱妻刘雯之墓”,落款是那个忠心的丫鬟的名字。
钟浩然跪在坟前,没有哭。他只是用粗糙如树皮的手,一遍遍摩挲着冰冷石碑,指尖颤抖。布欧——那只猫竟还活着,不知从哪个角落蹒跚而来,它已老得不成样子,毛色灰败,瘦骨嶙峋,却仍认得旧主,蹭着他的腿,发出微弱嘶哑的喵呜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