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再次洒满清河县,钟家大宅的日子看似一如既往地平静温馨。
钟浩然将赵大等八人安置妥当后,开始为他们谋划长远生计。他让赵大带着两个还算健壮的流民去城外的钟家田庄帮忙,按月支付工钱,管吃管住;另一对中年夫妇略通厨艺,便安排到县城铺子的后厨帮工;剩下一位会些篾匠手艺的老人,钟浩然出资在集市边给他支了个小摊,卖些竹篮、簸箕;至于生病的丫丫和她母亲,则继续留在宅中养病。
“钟善人真是活菩萨啊!”消息传开,乡邻们交口称赞。连县太爷都听说了此事,在一次乡绅集会上特意褒奖钟浩然“积善之家,必有余庆”,还说要上书府城为其请表。
钟浩然谦逊应承,心中却无比满足。每日巡视田庄铺子,看着赵大等人逐渐红润起来的面色和眼中真挚的感激;回家后与刘雯一同逗弄日渐活泼的丫丫——小姑娘病愈后,如同枯木逢春,会怯生生地唤他“钟伯伯”,还会用细瘦的小手递给他一朵刚摘的野花;夜晚与妻子灯下对坐,她绣花,他看账,布欧蜷在脚边打盹,一切都完美得像一幅工笔绘就的《安居乐业图》。
然而,布欧却显得有些反常。
这只平日里温顺慵懒的长毛猫,自赵大等人住进后巷厢房后,便时常蹲在院墙上或墙角阴影里,一盯就是大半个时辰,湛蓝色的瞳孔缩成细线,尾巴僵硬地竖着。尤其对赵大和那个名叫李四的年轻后生——李四身材瘦高,寡言少语,眼神总是低垂着,偶尔抬头一瞥,目光锐利如针——布欧会发出低低的、威胁性的呜咽。
一次李四经过庭院,布欧竟突然弓背炸毛,猛地蹿上前去,利爪险些划破他的裤腿。李四惊得倒退两步,脸色发白。
“布欧!”钟浩然闻声赶来,抱起猫咪,轻抚它的脊背,“怎么了这是?平日里从不这样的。”
李四垂下眼,恭敬道:“老爷,许是小人身上沾了田庄牲畜的味道,惊着这猫儿了。”
刘雯也赶过来,看看李四,又看看在钟浩然怀里依然紧盯李四、喉咙里发出咕噜威胁声的布欧,欲言又止。
夜里,刘雯替钟浩然更衣时,轻声说:“浩然,我总觉得……那李四看人的眼神,凉飕飕的。布欧通灵性,它这般反常,咱们是不是该多留个心?”
钟浩然握住她的手,温声道:“雯雯多虑了。李四那孩子,许是逃荒路上吃了太多苦,性子孤僻些。咱们既救了人,便该信人。布欧嘛,可能只是不习惯生人气息。”
刘雯点点头,不再多说,但眉间那缕忧色并未散去。
平静的水面下,暗流开始涌动。
先是田庄管事来报,说近日粮仓里的陈粮消耗比往常快了些,但账目并无问题,许是老鼠糟蹋了。接着,布庄里一批新到的、绣工精致的绸帕少了几方,遍寻不着。都是些不大不小、不足动摇根本的损失,钟浩然听了,只当是寻常损耗或伙计疏忽,并未深究。
变故发生在半个月后的一个深夜。
那晚钟浩然与刘雯早已安寝。约莫子时三刻,后巷厢房区域传来一声短促的闷响,像是重物倒地,随即又恢复寂静。
钟浩然睡眠浅,隐约听到动静,但侧耳细听再无异常,便以为是野猫蹿过或谁起夜撞到了东西,翻个身又睡了。
他不知道的是,厢房内,油灯早已熄灭。黑暗中,赵大和衣躺在通铺最外侧,眼睛却睁着,精光闪烁。待同屋几人均已睡熟,呼吸均匀,他悄无声息地坐起,像一尾滑溜的泥鳅般溜下铺,赤脚无声地走向门边。
他的手刚要触到门闩,身后却传来窸窣声。
睡在角落的李四不知何时也坐了起来,压低声音:“赵大哥,真要去?钟老爷待我们不薄……”
赵大回头,月光从窗纸透入,映亮他半张脸,白日里的憨厚老实荡然无存,只有冰冷的算计和隐隐的戾气:“待我们不薄?哼,不过施舍些残羹冷饭,就把咱们当牛马使唤!老子在道上混的时候,他还在娘胎里呢!这钟家富得流油,我观察了这些天,库房位置、巡夜规律都摸清了。今晚就干一票大的,拿够本钱,远走高飞!”
李四犹豫:“可其他兄弟……”
“闭嘴!”赵大眼中凶光一闪,“你要么跟我干,分你一份;要么老实躺着,当什么都没看见。若敢坏事——”他袖口一翻,一柄闪着寒光的短匕隐约露出半截。
李四打了个寒噤,不敢再言,缩回被子里。
赵大轻手轻脚拉开门,身影融入夜色。他没有直奔前院库房,反而折向偏院——那里是钟浩然的书房,他前几日送茶水时曾瞥见,钟浩然将一些贵重地契、票据锁在书案下的暗格里。
就在他蹑手蹑脚摸到书房窗外,用匕首熟练地拨动窗栓时,身后突然传来脚步声。
是起夜如厕的另一个流民——王老五。他迷迷糊糊看到赵大鬼祟的身影,一时没反应过来:“赵、赵大哥?你在这儿做啥……”
赵大浑身一僵,眼中杀机骤现!电光石火间,他猛地转身,手中匕首毫不犹豫地刺向王老五心口!
王老五瞪大了眼,连惨叫都未及发出,便软软倒地。鲜血在青石板上汩汩漫开。
赵大急促喘息几下,迅速冷静下来。他蹲下身,在王老五身上擦净匕首,然后将尸体拖到旁边花丛下草草掩盖。做完这一切,他不再惦记书房,而是迅速返回后巷厢房。
他没有回自己铺位,而是悄悄摸到李四铺边,将染血的匕首塞进李四枕下,又将自己一件沾了泥点的外衫揉成一团,塞到李四包袱最底下。做完这些,他才像没事人一样躺回自己铺位,闭眼假寐。
天刚蒙蒙亮,钟家大宅便被一声惊恐的尖叫打破宁静。
一个早起洒扫的仆役发现了花丛下的尸体。
“杀、杀人啦!”
钟浩然被惊醒,匆匆披衣赶到现场时,前院已乱作一团。刘雯脸色苍白地跟在他身后,布欧则焦躁地在她脚边打转,朝着后巷方向低吼。
王老五的尸体被抬到明处,心口那个狰狞的血洞触目惊心。所有仆役、流民都被聚集到前院,人人面色惊惶。
赵大扑到尸体旁,捶胸顿足,嚎啕大哭:“老五!老五啊!你怎么就……昨晚还好好的……是哪个天杀的害了你啊!”
他哭得情真意切,眼泪鼻涕糊了满脸。其他流民也纷纷落泪,一时间悲声四起。
钟浩然强压震惊与怒火,沉声道:“昨夜谁最后见过王老五?可曾听到什么动静?”
众人面面相觑,纷纷摇头。李四低着头,身体微微发抖。
赵大哭了一会儿,突然像是想起什么,猛地抬头看向李四,指着他颤声道:“李四!昨晚我好像听见……听见你悄悄出门!是不是你?是不是你跟老五起了争执,失手……”
“不是我!”李四猛地抬头,脸色惨白如纸,“赵大哥,你血口喷人!我昨晚一直睡着!”
“那你包袱里是什么?”赵大突然扑过去,一把扯过李四的包袱,抖落开来——那件沾泥的外衫和那把带血的匕首,赫然在目!
“啊!”众人惊呼后退。
李四如遭雷击,呆立当场,结结巴巴:“这、这不是我的……我不知……”
“证据确凿,你还狡辩!”赵大义愤填膺,转头对钟浩然哭诉,“老爷!老爷您要为我们做主啊!李四这厮,平日就阴沉寡言,定是他见财起意,想偷东西被老五撞见,就、就下了毒手!可怜老五老实了一辈子,竟死在同乡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