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浩然跪在坟前,没有哭。他只是用粗糙如树皮的手,一遍遍摩挲着冰冷石碑,指尖颤抖。布欧——那只猫竟还活着,不知从哪个角落蹒跚而来,它已老得不成样子,毛色灰败,瘦骨嶙峋,却仍认得旧主,蹭着他的腿,发出微弱嘶哑的喵呜声。
钟浩然抱起它,感受到它硌手的骨头和微弱心跳。布欧用尽最后力气,舔了舔他的手心,湛蓝色的眼珠望着他,然后缓缓闭上了眼睛,在他怀中停止了呼吸。
这一刻,钟浩然心中最后一丝柔软,彻底冻结成冰。
他打听清楚了一切:钟明轩如何巧取豪夺,如何败光家产钟家产业在他挥霍和经营不善下已缩水大半,如今虽还顶着富户名头,实则外强中干;赵大如何在邻县发家,如今已是当地有头有脸的丝绸商,与钟明轩竟还有生意往来——真是讽刺,两个害得他家破人亡的仇人,倒成了“合作伙伴”。
仇恨的毒火在胸腔燃烧,几乎要将理智焚毁。意识深处,“魔”的声音狂笑着:“看!这就是行善的下场!现在,该让他们尝尝恶果了!以牙还牙,以血还血!”
“道”的声音微弱地劝阻:“浩然,冤冤相报何时了?你若沉沦复仇,与彼何异?放下吧……”
“放下?!”钟浩然在内心咆哮,“雯雯死了!爹娘死了!布欧死了!我十年苦役,一身伤病!你让我放下?!!!”
“魔”的声音彻底压倒了“道”。
钟浩然开始了他的布局。
他隐姓埋名,用十年苦役中偷偷积攒的一点微薄本钱和磨砺出的眼光、手段,从最底层做起,倒卖皮货、药材,逐渐积累资本。他本就极具经商天赋,又历经磨难,洞悉人性贪婪与恐惧,行事狠辣果决,不留余地。不过两年,他已在邻县商界悄然崛起,化名“钟九”。
他刻意接触钟明轩的生意,先以优厚条件合作,取得信任,然后暗中设下连环套:以高息借贷诱其扩大经营,再突然抽走资金链;买通其关键伙计,在货物中掺假;散播谣言,败坏其信誉……钟明轩本就不善经营,很快陷入绝境,债台高筑。
同时,钟浩然又以大宗丝绸采购商的身份,“偶遇”了赵大。赵大早已不认得这个沧桑憔悴的“钟九”,只当是条大鱼。钟浩然投其所好,重利相诱,很快与赵大称兄道弟。
时机成熟。
钟浩然以“有一笔涉及三地、利润惊人的大生意,需当面密谈”为由,将焦头烂额的钟明轩和志得意满的赵大,约到了清河县郊外一座废弃的庄园——这里,离钟家祖坟和刘雯的埋骨之地不远。
是夜,月黑风高。
庄园正厅,残破的桌椅已被稍作整理,摆上了一桌酒菜。钟明轩和赵大先后到来,彼此见到对方,都有些诧异。
“赵员外?你怎么在此?”钟明轩问。
“钟老板?是钟九先生邀我来的,说有大生意。”赵大疑惑。
这时,厅后转出一人。青衣布履,鬓发斑白,脊背微驼,正是钟浩然。他没有掩饰容貌,就这么缓缓走到主位坐下,抬起眼,看向两人。
烛火跳跃,映亮他平静得可怕的脸。
钟明轩和赵大起初觉得眼熟,仔细端详片刻,脸色同时大变!
“堂、堂兄?!”
“钟……钟浩然?!你不是……”
“我没死在北疆,让你们失望了。”钟浩然的声音沙哑平淡,却像冰冷的刀子刮过骨头,“坐。”
两人惊疑不定地坐下,心中升起强烈不安。
钟浩然亲手为他们斟酒:“别怕,故人重逢,先饮一杯。”
钟明轩和赵大对视一眼,硬着头皮举杯。酒液入喉,微辣,带着一丝奇异的甜香。
不过片刻,两人便觉四肢发软,头晕目眩,扑通瘫倒在椅子上,动弹不得,只有眼珠还能惊恐转动。
“你……你下药!”钟明轩嘶声道。
钟浩然缓缓起身,走到他们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这两个毁了他一生的人。十年积压的仇恨、冤屈、痛苦,此刻如同岩浆般在胸中沸腾,几乎要冲破躯壳。
“这十年,我每一天都在想这一刻。”他的声音开始颤抖,眼中爬上血丝,“想你们是怎么陷害我,怎么夺我家产,怎么逼死雯雯……想我该怎么一点点,把你们加诸我身的痛苦,百倍奉还!”
他猛地抽出一把匕首——与当年赵大陷害李四的那把,一模一样。
“赵大,”他先看向面无人色的赵大,“王老五是不是你杀的?是不是你伪造证据,陷害李四,再勾结官府,诬陷于我?”
赵大这时吓得魂飞魄散,哪敢否认:“是……是我!钟老爷饶命!当年是我猪油蒙了心!我愿吐出所有家产赔给您!饶我一命!”
钟浩然又看向瑟瑟发抖的钟明轩:“我的好堂弟,我爹娘是怎么死的?雯雯是怎么被赶出去的?家业,你是怎么‘暂管’,然后据为己有的?”
钟明轩涕泪横流:“堂兄!我错了!我鬼迷心窍!家产我都还你!都还你!看在一场亲戚的份上,饶了我吧!”
听着他们痛哭流涕的忏悔和求饶,钟浩然心中没有丝毫快意,只有无边无际的空洞和悲凉。即便杀了他们,雯雯能回来吗?爹娘能复活吗?布欧能再蹭他的掌心吗?他失去的十年光阴,能挽回吗?
意识深处,“魔”的声音在狂啸:“杀了他们!碎尸万段!让他们血债血偿!”
“道”的声音这时几乎微不可闻:“浩然……收手吧……再造杀孽,你将永堕黑暗……”
钟浩然举起了匕首,刀尖对准赵大的心口。他的手在剧烈颤抖,眼中挣扎着疯狂的杀意和残存的理智。往事一幕幕闪现:雯棠树下,她回眸一笑;布欧蹭着他的手心;王老五憨厚的笑容;李四被拖走时凄厉的喊冤;刘雯临终前那句“我等他,我不怨”……
“啊啊啊——!”他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匕首猛地刺下!
却在最后一寸,硬生生停住。
刀尖抵着赵大的衣襟,刺破皮肤,渗出一点血珠。赵大吓得几乎晕厥。
钟浩然死死盯着那点血色,脑海中“道”与“魔”的嘶吼达到顶点,几乎要将他的灵魂撕成两半。极致的痛苦中,他另一只手下意识地握住了腰间——那里,系着一个褪色发白、几乎散开的平安结。
这是刘雯当年亲手编了,在他流放前夜,偷偷塞进他行李中的。十年风霜,它从未离身。
就在他指尖触到平安结粗糙线头的刹那——
一缕极其微弱的、熟悉的温暖气息,仿佛穿透了十年生死、穿透了幻境虚妄,轻轻拂过他的心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