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喻万春刚用罢那略显粗粝的驿站早饭,便听得驿馆外传来一阵由远及近的喧哗声。
有马蹄踏着青石板嘚嘚作响,也有交涉斥责的争吵声,最终在门前戛然而止。
不多时,那名昨日见过、神色总带着三分倨傲的驿丞,此刻却微躬着身,引着一位约莫四十余岁、身着藏青色细绸长衫的管家模样的人走了进来。
来人面容清癯,眼神清亮,手中捧着一份请柬,姿态放得极低,每一步都透着小心,那恭敬的神态不似作伪,竟隐隐流露出近乎朝圣般的庄重。
“喻大家安好。”那管家行至堂中,未等言语便是深深一揖,几乎及地,随后才将手中那份在晨光下流转着暗金色泽的请柬高举过顶。
“小人周安,奉我家老爷,淮州刺史周文渊周大人之命,特来呈送请柬。”
孙长海正为昨日的冷遇憋着一肚子火,见状不由得冷哼一声,尖着嗓子道,“哟,周刺史昨日不是公务繁忙,连片刻工夫都抽不出么?今日怎生又得空了?”
那名叫周安的管家面色不变,仿佛根本没听出孙长海话里的讥讽,依旧保持着那近乎虔诚的恭敬姿态,语气愈发诚恳,“老爷言道,昨日确被突发紧急公务缠身,未能亲迎喻大家,心中实在惶恐难安,夜不能寐。故特于明日傍晚,在城中望淮楼设下文会,淮州诸多学子名流皆会到场。此举一则为喻大家接风洗尘,聊表歉意。”
“二则,实在是淮州文林久慕文清先生诗名,如仰北斗,盼能借此良机,当面请教,切磋诗文,共扬雅道。此乃淮州文坛一大盛事,万望喻大家万勿推辞,赏光莅临。”
他话语说得极是漂亮周到,滴水不漏,更难得的是那份发自内心的推崇,让这番官面文章听起来竟有了几分真情实感。
机灵的孙小满早已上前,从周安手中接过那份沉甸甸的请柬,转身捧给喻万春。
喻万春神色平静,展开请柬。
入手是上好的撒金笺,泥金字体端庄凝重,力透纸背,内容与那管家所言一般无二,极尽客气之能事。
然而,在这片锦绣词藻之下,字里行间却透着一股赤裸裸的捧杀。
“切磋诗文?”
“共扬雅道?”
喻万春心中冷笑,这哪里是接风洗尘,分明是摆下了一座没有刀光剑影,却更为凶险的鸿门宴。
周文渊这是要借整个淮州文坛之力,汇聚一地之才俊,当众考较他这位骤然崛起的“文清大家”。
若他表现稍有不佳,之前被陛下捧起来的多高,摔下来就会有多惨。
“幸进之徒”、“欺世盗名”、“江郎才尽”的帽子立刻就会如同雪片般飞来,将他彻底淹没。
这是阳谋,避而不去,便是示弱,坐实了心虚之名;去了,那便是单枪匹马踏入对方精心布置的战场,直面千军万马。
孙长海也凑过来飞快地扫了一眼请柬,他的脸色瞬间变了,他在宫中沉浮多年,见惯了笑里藏刀,口蜜腹剑,岂能看不出这甜言蜜语下的深意?
他又急又气,“喻公!这……这宴无好宴啊!周文渊其心可诛!淮州文风鼎盛,才子辈出,素有‘江东文枢’之称!他这是想以整个淮州文坛……”他没有再说下去,生怕一语成谶,坏了气运。
董宪眉头也微微蹙起,沉声道,“喻先生,周刺史此举,恐非善意。望淮楼文会,乃淮州年间文坛盛事,届时必是群贤毕至,菁英云集。淮州学子素以才思敏捷,辩才无碍着称,甚至不乏性情狷介、专好质疑发难之辈。您若……”
他话未说尽,但意思再明显不过,您若现场赋诗,未能达到众人预期。
或是被那些积年的老学究、狂生在学问上刁难住,当场现眼,那后果不堪设想。
文清的名声高度将毁于一旦,连带着举着他,发了三道圣旨的的皇帝,颜面也会受损。
张虎和孙小满虽不完全明白其中所有的凶险,但从孙长海和董宪极度凝重的反应中也知道,这绝非一次简单的吃饭喝酒,都攥紧了拳头,眼巴巴地看着师父。
驿馆内一时陷入死一般的沉寂,只剩下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鸟鸣,更衬得室内落针可闻。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喻万春身上,等待他的决定。
喻万春的目光缓缓扫过众人,将几人的反应一一收入眼底。
焦急得几乎要上火的孙长海。
凝重中带着探究的董宪。
惶恐不安的徒弟。
他知道,自己此刻的抉择,至关重要。
然而,片刻之后,他忽然轻笑出声。
他随手将那份请柬如同寻常书简般丢在桌上,仿佛那真的只是一份无足轻重的普通邀约。
“周刺史盛情相邀,淮州学子如此热情好客,喻某若是不去,岂不辜负了这番‘美意’,也显得太过不识抬举,徒惹人笑话?”
他语气轻松淡然,“周管家,回去禀告周刺史,喻某定然准时赴约。”
孙长海失声,几乎要跳起来,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喻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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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公公,”喻万春温和地打断他,眼神平静道,“人家既然煞费苦心搭好了台子,敲响了锣鼓,广邀了看客,我们若是不上去唱一出精彩的,岂不是扫了大家的兴?”
他目光转向窗外,遥遥望向淮安城中心那隐约可见的巍峨楼阁方向,语气淡然中却透出一股强大无匹的自信,“正好借此机会,向淮州文友请教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