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不安全,先离开再说。”我忍着腿痛,示意他跟着我。对闸北的地形,我比他熟悉得多。带着他,七拐八绕,最后来到一处靠近苏州河、少有人来的废弃货栈码头。这里堆满了生锈的货柜和报废的船只骨架,只有月光和远处船灯提供些许照明,河水腥浊的气味弥漫在空气中。
我们找了一个半倾颓的货柜后面躲着。暂时安全了。
“你……你的腿?”书生注意到我走路姿势不对,还有额头的伤疤。
“旧伤,没事。”我靠在冰冷的货柜铁皮上,打量着眼前这个惊魂甫定的年轻人。他约莫二十出头,眉眼清秀,带着书卷气,但眼神里有一种学生特有的、尚未被现实完全磨灭的清澈和焦虑。“刊物?关于什么的?”
他似乎下定了决心,从怀里(不是那个被抱走的包袱)摸出一张折叠得很小的、油印的纸页,递给我。“你看。”
就着朦胧的月光,我展开纸页。标题是《国民革命与北伐前夕》,内容激烈,抨击军阀割据,呼唤统一,宣传三民主义,字里行间充满对南方国民政府的殷切期望和武力北伐的鼓动。是禁书。
“你们就在散发这个?”
“不止。”他压低声音,带着一种混合了恐惧和兴奋的颤抖,“我们得到消息,国民政府,真的要北伐了!就在近期!先锋已经秘密北调!我们……我们想让大家知道,有希望了!”
我的心跳猛地加速。尽管早有猜测,但从一个冒着生命危险散发传单的学生口中听到相对确切的消息,感受完全不同。风,真的要转向了。
“消息可靠吗?”
“我们有人……在南边有联系。”他含混地说,随即急切地看着我,“姑娘,你不怕他们,还帮我们,你……你是不是也是……”
“我不是。”我立刻否认,把纸页还给他,“我只是路过。”想了想,又补充道,“不过,你们小心点。今天那些人,不是普通的警察。”
“我知道。”书生眼神黯淡了一下,“是‘青帮’的人,有人出钱让他们盯着我们学校。”
青帮。上海滩最大的帮会势力之一,与各路军阀、租界、商界关系盘根错节。是谁在背后指使?害怕北伐风声影响既得利益的军阀?还是别的什么人?
“你们那个同伴,抱着包袱的,能跑掉吗?”我问。
“他……他机灵,应该能。”书生脸上露出担忧,“希望东西别落到他们手里。”
我们又沉默了一会儿。河风吹过,带着水腥和铁锈味,很冷。
“姑娘,”书生再次开口,语气郑重了些,“不管你是谁,今天真的谢谢你。我叫陈晨,晨光的晨。日后若有机会……”他没说完,但眼神诚恳。
陈晨。我记住了这个名字。
“举手之劳。”我看了看天色,“这里不能久留。你认得回去的路吗?”
他点点头,又摇摇头:“认得,但恐怕他们还在附近找。姑娘,你呢?你额头的伤……要不要去我们学校医院看看?我认识校医,信得过。”
震旦大学。李森林。也许……是个机会。
“不用了。”我摇头,现在不是接触李森林的好时机,我身份太敏感,“你自己小心。沿着河往东走,第三个巷口右转,一直走,能到大路。人多的地方安全些。”
陈晨看着我,欲言又止,最终深深鞠了一躬:“大恩不言谢。姑娘保重。”他转身,沿着我指的方向,很快消失在堆叠的货柜阴影里。
我独自留在原地,背靠着冰冷的铁皮。腿上的疼痛阵阵袭来,额角的疤在夜风里发紧。陈晨带来的消息,像一块投入死水的巨石,在我心里激起滔天巨浪。
北伐。国民政府。风向要变了。
这意味着,张承玺所在的奉系,将面临直接压力。他和沈静秋的“渡海”计划,会不会因此提前或改变?“贝尔加马号”的三日之期……是否与此有关?
还有魏潘。他家与各方势力都有牵连,北伐一起,他家的“生意”,他这个人,又会站在哪一边?又会受到怎样的冲击?
无数念头在脑海中冲撞。月光清冷,照在苏州河黑沉沉的河面上,像铺了一层碎银,却也照出河底深不可测的黑暗。
我慢慢直起身,忍着痛,一瘸一拐地离开废弃的码头。
今晚,没有找到同文社的聚会。但救下一个学生,听到了北伐的确切风声。这趟冒险,值了。
下一步,必须尽快弄清“贝尔加马号”的动静。北伐的消息一旦扩散,码头管控可能会瞬间收紧,再想追查“特殊货柜”,就难如登天了。
而我手里,似乎又多了一张牌——陈晨。一个欠我人情、身处风暴眼边缘的震旦学生。
风起了。我拉紧身上单薄的工人装,抬头看了一眼混沌的夜空。
这时代,每个人都被卷在洪流里,无人能幸免。区别只在于,是随波逐流,还是奋力游向自己认定的彼岸。
腿很疼,但脚步,却似乎比之前,更坚定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