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寓的空气里有种凝固的安静,阳光把米白色窗帘上的细小尘埃照得纤毫毕现。魏潘留下的那句话——“好好活着”——像一枚温热的印章,盖在心头,烫,却带着无形的重量。腿伤牵扯着神经,每一次挪动都提醒着地牢的冰冷和棍棒的硬度。我靠在床头,手里捏着那几张香烟锡纸,指尖冰凉,上面的符号扭曲着,仿佛也在疼痛。
老妈子按时送来饭菜和汤药,动作轻悄,眼神恭顺而疏离,不多说一个字。魏潘连续两天没有露面,只有老妈子传话,说“少爷公司事忙”。我知道,他在给我时间,也在给他自己时间。那天在狱中,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激烈情绪,和他最后近乎叹息的请求,在我们之间划下了一道微妙的、危险的界线。欠他的,不只是救命之恩,还有一种更深沉的、我尚未理清也无力承受的牵绊。
第三天下午,腿上的肿痛稍退,我能勉强扶着墙,在房间里慢慢走几步。窗外传来军乐队隐约的奏乐声,整齐,嘹亮,带着一种刻意张扬的力量感。我挪到窗边,撩开帘子一角。楼下街道,一队穿着崭新灰色军装、打着绑腿的士兵正列队走过,步伐铿锵,刺刀在阳光下闪着冷光。街边有些市民驻足观看,表情木然。
不是奉系,也不是直系,这军装制式……是南方来的?国民政府?
心头一动。北伐的风声,去年就开始在报纸角落里若有若无地吹拂,真真假假。如果南方真的动了……这滩本就浑浊的水,就要被彻底搅翻了。时局一变,很多事——比如某些人的渡海计划,比如某些势力的注意力——或许也会随之变动。
我必须尽快出去,了解情况。同文社的聚会就在今晚,周豫才先生约定的地点还没通知到我,但我必须去碰碰运气。还有,码头,“贝尔加马号”……不能再等了。
傍晚,我换上一身老妈子找来的、半旧的蓝布工人装,把头发紧紧盘起藏在同样灰扑扑的帽子里,脸上刻意抹了点煤灰。对着模糊的穿衣镜,镜子里的人眼神沉静,额角的纱布碍眼,我索性撕掉,露出下面已经结痂的暗红色伤痕。也好,像个真正吃过苦头的女工。
悄悄拉开公寓门,楼道里空无一人。老妈子大概在厨房。我忍着腿上的刺痛,尽量放轻脚步,走下楼梯。后门虚掩着,外面是一条堆满杂物的小弄堂。顺利溜了出来。
法租界的傍晚华灯初上,与我一身打扮格格不入。我埋头疾走,专挑僻静小路,目标是闸北,那片鱼龙混杂、信息流转最快的区域。同文社的聚会,周豫才先生提过,常在闸北一带流动的茶楼或书场进行。
穿行在迷宫般的巷弄里,劣质煤油灯的光晕在潮湿的石板路上投下晃动的人影。叫卖声、孩子的哭闹声、收音机里咿咿呀呀的戏曲声混杂在一起,织成一张充满烟火气的网。我压低帽檐,耳朵却竖着,捕捉任何可能与“聚会”、“文人”、“新消息”相关的只言片语。
在一个岔路口,我停下脚步,辨认方向。左边巷子更黑,传来打铁铺有节奏的“叮当”声;右边稍微亮些,尽头似乎是个小广场,隐约有人群聚集的嗡嗡声。
正犹豫,身后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还有压低的、带着惊惶的争执:
“……快走!他们跟上来了!”
“东西!东西不能丢!”
我本能地侧身,紧贴墙壁阴影。只见两个穿着长衫、模样斯文的年轻人从后面巷子仓皇跑出,其中一个怀里紧紧抱着一个蓝布包袱,边跑边回头张望。他们身后十几步外,三个穿着黑色短打的壮汉紧追不舍,眼神凶狠。
又是抓人的!看打扮,那三个不像是正规军警,更像是帮会打手或者私家豢养的打手。
两个书生显然不擅奔跑,抱着包袱的那个脚下绊了一下,差点摔倒。追赶的人立刻逼近。
来不及多想。我猛地从阴影里冲出,不是冲向追兵,而是冲向那两个书生前方不远处的墙角——那里堆着几只破旧的空木箱。
“这边!”我压低声音喊了一句,同时用尽力气,将最上面的一个空木箱猛地朝追兵的方向推倒!
“哗啦——!”
木箱倒地,发出巨响,里面的破铜烂铁滚了一地,正好挡在巷子中间,绊倒了冲在最前面的一个打手。
“妈的!谁?!”
混乱中,我一把抓住离我最近的那个书生的胳膊(没抱包袱的那个),拽着他,扭头就朝左边那条更黑、传来打铁声的巷子跑去!“分开跑!快!”
抱着包袱的书生愣了一下,随即醒悟,立刻转身朝右边亮堂的巷口冲去。打手们被木箱和同伴绊倒耽搁了一下,随即分兵两路追来。
我拽着那个书生,一头扎进黑暗的巷子。打铁铺的炉火在前方不远处闪烁,映出飞舞的火星和铁匠赤裸上身的轮廓。我们喘着粗气,拼命奔跑,身后追赶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这书生跑得踉踉跄跄,几乎是被我拖着走。
“进铺子!”看到打铁铺敞开的门,我当机立断,拉着他冲了进去。
灼热的气浪扑面而来,叮当声震耳欲聋。赤膊的铁匠停下锤子,愕然地看着我们这两个不速之客。
“老师傅,后门!借个路!”我急喊,同时将身上仅剩的几枚铜板塞进铁匠沾满煤灰的手里。
铁匠掂了掂铜板,又看看我们狼狈的样子和后面追来的黑影,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了然。他朝炉子后面努了努嘴。
我们绕过熊熊的炉火和炙热的铁砧,果然看到一扇虚掩的破木门。拉开门,外面是另一条堆满废铁和煤渣的小巷。
“快走!”铁匠低吼一声,重新抡起了锤子,叮当声再次响起,掩盖了我们的脚步声。
我们冲出后门,在堆满杂物的巷子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跑出老远,直到身后的打铁声和追赶声都听不见了,才敢停下来,扶着冰冷的砖墙,大口喘息。
我肺部火辣辣地疼,腿伤处更是传来钻心的痛楚,几乎站立不住。被我救下的书生也好不到哪里去,脸色惨白,汗水浸湿了长衫的领口。
“多……多谢……”他上气不接下气,惊魂未定地看着我,“姑娘你……”
“别谢了。”我喘着气,打断他,警惕地看了看巷子两头,“你们是什么人?他们为什么追你们?”
书生眼神闪烁了一下,犹豫片刻,才低声道:“我们是震旦大学的学生会干事。那包袱里……是一些要散发的刊物。”他顿了顿,“姑娘你……身手好快,不像普通人。”
我没接话。震旦大学?又是学生。李森林也是震旦的。这仅仅是巧合吗?
“这里不安全,先离开再说。”我忍着腿痛,示意他跟着我。对闸北的地形,我比他熟悉得多。带着他,七拐八绕,最后来到一处靠近苏州河、少有人来的废弃货栈码头。这里堆满了生锈的货柜和报废的船只骨架,只有月光和远处船灯提供些许照明,河水腥浊的气味弥漫在空气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