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立刻会意,扶我稍稍坐起,将水杯递到我唇边。温水滑过干涸的喉咙,带来一丝生机。
“为什么?”喝了几口水,我才嘶哑地问出这三个字。声音难听得像砂纸摩擦。
魏潘放下水杯,拿起粥碗,用勺子轻轻搅动散热。“什么为什么?救你?”他笑了笑,笑意却未达眼底,“就当是……那顿栗子蛋糕的回报?”
“你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我盯着他,“你怎么知道我出事?那个刘处长,怎么会买你的账?”
魏潘舀起一勺粥,递到我嘴边,动作自然得仿佛做过无数次。“先吃点东西。你几天没进食了。”
我偏开头,固执地看着他。
他叹了口气,放下粥碗。“林晚,上海滩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督军府新婚夜的报道是你写的,北站的血案传单源头指向你,你以为,那些想捂住盖子的人,会查不到你?至于我……”他顿了顿,“我家老头子,虽然整天骂我不务正业,但在租界和华界,总还有些人脉,有些生意往来。刘处长那边,恰好有点‘交情’。”他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今天天气不错,“我听说你被抓了,就找了老头子。老头子本来不想管,说一个女记者死活关他屁事。我磨了他半天,又拿了些……他感兴趣的东西交换,他才肯出面。”
“什么东西?”我追问。
魏潘眼神闪烁了一下,避开了我的视线。“一些……生意上的便利。你就别问了。”他重新端起粥碗,“现在,可以吃点东西了吗?你再问下去,粥又要凉了。”
我没有再追问。有些东西,问得太清楚,反而成了负担。他付出的代价,恐怕远不止“一些生意上的便利”。
我沉默地张开嘴,接受了他递来的粥。温热的米粥滑入胃里,带来久违的暖意。他一勺一勺,极有耐心地喂我,动作轻柔,与他在咖啡厅里那种漫不经心的倨傲判若两人。
房间里很安静,只有勺子偶尔碰到碗壁的轻响,和窗外隐约的市声。
一碗粥见底。他拿起手帕,自然地替我擦了擦嘴角。这个过于亲昵的动作让我身体微微一僵。
他察觉了,手指顿了一下,收回手帕,神色如常。“这是我在法租界的一处公寓,很安全,除了我和一个信得过的老妈子,没人知道。你暂时住在这里养伤。”
“我的东西……”
“我让人去你最后出现的地方附近找过,只找到一个旧包袱,里面的东西……”他看了我一眼,“我原样收着,没人动过。在你床头柜第一个抽屉里。”
我心里一松。那些香烟锡纸和稿纸,是命根子。
“谢谢。”我低声说。这句感谢,分量很重。
魏潘没接话,只是看着我,眼神复杂。那里面有庆幸,有后怕,有审视,还有一种……我暂时无法分辨,也不愿去深究的情绪。他忽然伸出手,指尖极轻地碰了碰我额角纱布的边缘。
“这里,会留疤吗?”他问,声音很低。
“不知道。”我垂下眼,“留了也好,算是个记号。”
他手指收了回去,沉默了片刻。“林晚,”他再次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罕见的严肃,“这次我能把你弄出来,是运气,也是代价。下一次呢?那个周豫才,还有你说的同文社,他们能护住你吗?笔杆子,在枪杆子面前,太脆弱了。”
我知道他说的是事实。这次入狱,是血淋淋的教训。
“我知道。”我抬起眼,看向他,“但有些事,总得有人去做。有些话,总得有人说。”
魏潘与我对视,他的眼睛里翻涌着我看不懂的激烈情绪,最终,都化为一抹深深的无奈和……或许是怜惜?
“你还是要去写,要去追,对不对?”他几乎是叹息着问。
我没有回答,但眼神已经说明一切。
他忽然笑了,笑容里带着点自嘲,又有点认命。“我就知道。”他站起身,“好好休息。药按时吃。老妈子会照顾你起居。我晚上再来看你。”
他走到门口,又停住,没有回头。
“林晚,”他的声音从门口传来,有些闷,“作为我捞你出来的回报……好好活着,行吗?至少,在把自己彻底作死之前。”
说完,他拉开门,走了出去。
门轻轻合上。
房间里重新恢复安静,只有阳光在地板上缓慢移动。
我靠在床头,看着那扇紧闭的门,胸口某个地方,像是被那碗温热的粥,和他最后那句近乎恳求的话,熨帖了一下,又酸涩地揪紧。
回报吗?
我掀开被子,忍着腿疼,挪到床边,拉开床头柜的第一个抽屉。旧包袱还在,里面东西一样没少。我颤抖着手指,拿出那些香烟锡纸,紧紧攥在手里。
冰凉,坚硬。
窗外,法租界的天空,蓝得有些虚假。
好好活着。
可在这个时代,所谓“好好活着”,有时候,本身就是一种奢侈,甚至是一种……背叛。
腿上的疼痛真实地提醒着我刚刚经历的一切。而心里,那支笔,那些未尽的线索,那些需要被记录、被呐喊的真相,还在灼烧。
魏潘的情,我领了。但这情分,恐怕要用一种我们都无法预料、也未必愿意接受的方式,去慢慢偿还了。
而路,还得继续走下去。带着伤,带着疤,也带着这份刚刚欠下的、沉重而滚烫的“回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