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门在我身后合拢,隔绝了报馆里油墨与铅火的气味。弄堂狭窄,两侧晾晒的衣物在晨风里滴着水,石板路湿漉漉地反射着灰白的天光。我将老顾给的油纸团揣得更深,快步汇入人流。
电车当啷驶过,卖栀子花的阿婆声音嘶哑。我压低帽檐——一顶从报馆杂物间翻出的旧鸭舌帽,是某个离职男记者留下的。
视线扫过街角,没看见可疑的黑衣人,但那种被注视的寒意像蛛网粘在颈后。督军府的人或许还在前门苦等,或许已分散搜寻。
这份“头号”的待遇,倒让我对这城市的脉络空前清晰起来:哪条弄堂有后门相通,哪家烟纸店老板眼神闪烁最好避开,哪处老虎灶清晨聚集的黄包车夫消息最灵。
得尽快离开这一区。我朝南走,那里有密集的石库门民居,更适合隐藏。经过一个岔口,眼角瞥见斜刺里巷子深处,似乎有人影迅速隐入。心下一凛,脚步未停,却拐进另一条更热闹的小街,径直钻进一家早点铺子。
铺子里蒸汽缭绕,炸油条的香气混着劣质豆油味。我挤在满身汗味的劳工中间,要了一碗咸豆浆,两个粢饭糕。同桌是个穿灰布长衫的中年人,正就着一碟酱瓜喝粥,手边放着几本洋装书,书脊上印着《Advanced
English
Grammar》。
他吃得很快,但姿态斯文,偶尔抬眼看墙上的钟。震旦大学的校徽,在他长衫第二颗扣子上隐约反光。英文教师。
我慢慢搅着豆浆,脑子里却在急速拼接老顾给的碎片信息。赴法货轮“贝尔加马号”……三日后离港。如果沈静秋真的要“渡海”,这是最近的机会。法租界车辆、码头红影,都指向这个时间窗口。
但“特殊货柜”……人如何藏在货柜里渡海?组织?谁是组织?张承玺在其中又是什么角色?
“这位……先生,”对面的教师忽然开口,声音温和,略带江浙口音,“你的粢饭糕要凉了。”
我一怔,才意识到自己捏着筷子,对着豆浆碗出神很久。帽檐压得太低,他大概误判了我的性别。也好。
“多谢。”我含糊应道,低头咬了一口粢饭糕,外脆内糯,但食不知味。
他继续喝粥,没再搭话。铺子里人声嗡嗡,跑堂的吆喝,碗碟碰撞。我瞥见他摊开一本小册子,不是英文语法,似乎是手抄的诗集,扉页上有钢笔写的花体字:To
L。S。F。
from
T。R。
1924。
Paris。
巴黎。法兰西。
心跳漏了一拍。太巧了,还是我想多了?
我状似无意地开口,声音刻意放粗:“先生是在大学堂教英文?我有个远房侄子,想考震旦,不知洋文难不难?”
他抬起头,这次仔细看了我一眼。目光触及我过于清秀的下半张脸和握着筷子的手时,似乎闪过一丝疑虑,但很快掩去。“有心向学,总是不难。”他答得谨慎,“令侄多大?”
“十七。”我随口编造,观察他的反应,“乡下孩子,胆子小,就想学门实在手艺。听说法兰西那边,现在挺热闹?”
他喝粥的动作停了一瞬,极其短暂。“热闹?”他重复,笑了笑,笑意未达眼底,“欧战之后,百废待兴,哪里都谈不上热闹。学手艺,上海也很好。”
滴水不漏。但那一瞬的停顿,和那本巴黎寄来的诗集,已足够在我心里拉起一道弦。
这时,早点铺门口的光线一暗。两个穿短打、眼神精悍的男人走进来,目光扫视店内。不是督军府那种趾高气扬的打扮,更像是本地的“包打听”或私家侦探,动作干练,透着股草莽气。
我立刻低下头,将脸埋进豆浆碗升起的蒸汽里。余光看见他们对视一眼,似乎没找到目标,转向跑堂打听什么。跑堂摇头。
对面的教师也察觉了,他合上手抄本,从容地喝完最后一口粥,掏出几个铜板放在桌上。起身时,他的灰布长衫下摆微微扬起,我瞥见他脚上穿着一双半旧的、但皮质极好的英式系带皮鞋——与这身朴素长衫不太相称。
他朝我略一点头,拿起书,向铺子后门走去。那两人似乎没在意他。
机会稍纵即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