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书阁

第2章（第1页）

报馆的木地板在清晨的脚步声中微微震颤，油墨味混杂着隔夜冷茶的涩意。我坐在靠窗的位置，指尖轻抚过新一期校样的标题——《沪上渡海疑云再追踪：法兰西来信与消失的新娘》。

窗外黄包车的铃声和报童的叫卖声交织，昨日那场惊动全城的婚礼报道，此刻正化作街谈巷议的种子，在晨雾中悄悄发芽。

老顾站在排字房门口，花白的头发在铅字反光中显得有些透明。他手里捏着已经校到第三遍的清样，目光却越过忙碌的工友，落在我身上。

“排字工老周今早没来。”他走近，声音压得很低，“他家隔壁卖烟的说，昨晚有黑衣人在巷口转悠。”

铅字机规律的咔嗒声突然变得刺耳。

我的笔尖在纸上顿住，墨迹晕开一小团乌云。名单上那个红圈在脑海里闪现——“夜莺，需彻底清除”。

“工钱我让账房多结三个月，托人送他家去了。”老顾从怀里摸出半包老刀牌，抖出一支，没点，“你昨晚住哪儿？”

“霞飞路弄堂，二房东是广东人。”我说得很轻，“今早换了个地方。”

他点点头，烟雾从没点燃的烟卷端飘起——原来他手指在微微发抖。“今早督军府派人来，说要‘澄清不实报道’。”他顿了顿，“带了枪。”

排字房的噪音忽然远去。我抬起头。

老顾迎上我的目光，那双总是疲惫的眼睛里，此刻有什么东西在烧：“我让他们去会客室等着。说主编不在，采访主任在法院听审，要闻版编辑回乡奔丧。”他扯了扯嘴角，“最后一个倒是真的。”

我们沉默地对视了几秒。油墨滚筒转动的嗡嗡声填满空气。

“今天的二版，”老顾终于说，声音恢复了平日那种粗砂纸般的质感，“留了三千字空当。你昨夜说的那个纺织女工夜校的稿子，不够填。”

他从怀里掏出另一个信封，没封口。我接过，里面是三张写得密密麻麻的纸，字迹各异，显然经过多人辗转。

——法租界某公馆昨夜有车辆秘密出入，目击者称听到行李箱拖动声。

——码头苦力闲聊，说见着穿红嫁衣的女子身影在天亮前出现在货栈区，但“不像新娘子，走得飞快”。

——海关记录显示，三日后有赴法货轮“贝尔加马号”离港，货单上有某洋行预订的六个“特殊货柜”，标注“易碎工艺品”。

没有署名，没有来源说明。每条信息都像一块碎瓷片，边缘锋利，映出危险的光。

“这些……”

“读者来信。”老顾划亮火柴，终于点燃了那支烟，“今早门缝里塞进来的。”他深吸一口，烟雾模糊了脸上的纹路，“可能是线索，也可能是诱饵。你要用，就得自己趟一遍。”

窗外传来汽车刹车声。我们同时望向楼下，一辆黑色轿车停在报馆门口，车牌被泥巴故意糊住半边。

“督军府的人没走。”老陈述事实。

我低头看着手中新的碎片，又看看桌上刚写完的女工夜校稿——那些在昏黄灯下识字的眼睛，那些长了茧子却努力握笔的手指。两个世界在纸上重叠。

铅字机停了。排字工探头出来：“顾先生，二版三千字空当，还等吗？”

整个编辑部忽然安静下来。远处传来上楼的脚步声，皮鞋底敲击木楼梯，不紧不慢，每一步都像在倒数。

老顾把烟按灭在铁皮烟灰缸里，发出细微的嘶声。他看向我，没说话。

我展开那三张纸，将它们和女工夜校的稿子并排放在桌上。真相从不只存在于枪声与宣言里，也藏在女工夜校的灯光下，藏在码头苦力的闲谈中，藏在每个试图看清这个世界的人眼睛里。

推开椅子站起来，木腿与地板摩擦出刺耳的响声。我抓起钢笔和采访本，将那些碎片揣进内袋。

“告诉他们，”我朝楼梯方向抬了抬下巴，声音在突然安静的报馆里清晰异常，“实习记者林晚，去法院补充采访细节——如果他们还等着‘澄清’的话。”

老顾脸上终于露出今天第一个真正的表情——极淡的、几乎看不出的笑意，像冬日窗上的冰花。

“排字房，”他转身，声音不大却足以让每个人都听见，“二版空当照排。用新稿。”

铅字机重新开始歌唱，咔嗒咔嗒，规律而坚定，仿佛这城市的心跳。

我走向后门。经过排字房时，一个年轻的排字工从铅字架后抬起头，递过来一小包用油纸裹着的东西：“林记者，粢饭团，还热着。”

油纸温热。我点点头，推开后门。弄堂的风灌进来，带着隔夜露水的潮气。

身后，报馆的日常喧嚣重新响起——电话铃、咳嗽声、编辑催稿的喊叫。那辆黑车还在前门等着，而我已经消失在迷宫般的弄堂里。

三千字的空当等着被填满。真相的拼图还缺很多块。诱饵或线索，都需要有人去尝、去辨。

我握紧口袋里那些匿名信纸，边缘硌着掌心。老顾没说的话，我明白：报馆会继续出报，只要还有人在写，还有人在排，还有人在天亮前把这叠纸送到街边报童手里。

而我的名字在暗杀名单第一位——这意味着，我或许也是最接近某些真相的人。

霞飞路的晨光斜斜切过弄堂墙壁。我混入买早点的、上工的、送孩子的人流，像一个普通的、赶早的市民。

手里粢饭团的温热，正透过油纸，一丝丝渗进掌心。

今天的三千字，要写“贝尔加马号”的货单，要写法租界夜行的车辆，也要写女工们学会写自己名字时，那盏煤油灯如何照亮了整间陋室。

还要活着，写完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