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御苑暖阁一直待到午后。
太医开的汤药很有效,驱散了浸入骨髓的寒意,只是落水受惊后的虚乏一时难以消除。宫女们服侍周到,皇后娘娘那边也遣了贴身嬷嬷过来探望,送来一支上好的山参压惊,还温言嘱咐好生将养。
沈清月期间又试图过来一次,被守在暖阁外的太监客气而坚决地拦下了。据说她脸色很不好看,在百花台那边也显得心不在焉,原本预备好的才艺展示发挥平平——这些都是后来秋云悄悄打听到的。
日头偏西时,宫里的马车将我送回了沈府。许是皇帝或皇后有过吩咐,车驾直接驶到二门内,掌事太监亲自扶我下车,又当着府中管事的面,将皇后赏赐的山参和一匣子滋补药材交给我,说了几句“娘娘嘱咐大小姐好生休养”的体面话。
府中上下看我的眼神,瞬间变得复杂起来。探究、惊异,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落水本是不吉,可救人的是皇帝,惊动的是皇后,这“不吉”便镀上了一层难以言说的金光。
父亲沈崇山亲自到了我院中。他站在门口,并未进来,目光落在我犹带病容却洗净铅华的脸上,又扫过桌上皇后赏赐的匣子,沉默良久才道:“今日之事,我已听说了。你……受惊了。皇后娘娘恩典,你要谨记。”顿了顿,又道,“月儿那边,我已训斥过她,姐妹之间,当以和睦为要。”
训斥?只怕是轻描淡写吧。我垂眸,声音低弱:“女儿明白,让父亲担忧了。”
他似乎还想说什么,最终只叹了口气:“好生歇着吧。”转身离去,背影在暮色中显得有些佝偻。
我让秋云关了院门。
隔绝了外界一切窥探与纷扰,屋内只剩下我与一灯如豆。白日里强撑的镇定与冷静,在无人时终于寸寸碎裂。落水时的窒息与冰冷,偷听到的残酷真相,沈清月那淬毒的眼神,皇帝审视的目光……所有画面交织翻涌,撞得心口闷痛,喉头发紧。
秋云红着眼眶,端来熬好的药和清粥小菜。我勉强吃了几口,便再也咽不下。药很苦,一口气喝完,那苦涩却仿佛从舌尖一直蔓延到心底。
“小姐,您别吓奴婢……”秋云见我神色不对,声音发颤。
我摇摇头,示意自己无事。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向屋角那个陈旧的红木箱子。那里面,锁着我十年卑微的见证——无数件为讨好沈清月、为“顾全大局”而绣制的物件。
“秋云,”我开口,声音沙哑,“去把那个箱子打开。”
秋云愣了愣,还是照做了。箱盖掀开,一股陈年的、混合着樟脑和丝线味道的气息扑面而来。里面叠放得整整齐齐:精巧的荷包,繁复的扇套,华丽的帕子,还有那件只差最后几针就能完成的、准备作为沈清月及笄礼的百蝶穿花裙……每一件,都曾耗尽我无数个夜晚的心血,熬红过眼睛,刺破过指尖。
我伸出手,指尖拂过最上面一条石榴红的最上面一条石榴红的帕子。那是沈清月十二岁生辰时指明要的,上面用金线绣着“多子多福”的纹样。我记得很清楚,为了赶在生辰前绣好,我连续三天只睡两个时辰,最后一晚更是熬到油尽灯枯,黎明时分才完工,指尖密密麻麻全是针眼。
可第二日她拿到手,只随意瞥了一眼,便丢给了丫鬟:“颜色太俗,花样也老气,先收着吧。”那丫鬟转身时,我分明看见她嘴角撇了撇,将帕子随手塞进了妆匣底层,再未见她用过。
还有那把团扇的扇套,是楚凌风某次随口赞了句某位公子扇套别致,沈清月便撒娇让我也绣一个。我用了最细的银线,绣了整整一副寒梅映雪图,梅蕊点点,几乎能以假乱真。绣好后托人送去,却石沉大海,再无回音。后来才在一次宴会上偶然看见,那扇套被随意弃置在楚凌风书房的角落里,蒙了薄薄一层灰。
诸如此类,不胜枚举。
我曾以为,只要我足够“懂事”,足够“牺牲”,就能换来一丝温情,一点立足之地。却原来,在那些人眼里,我的付出廉价如尘,我的忍让愚蠢可笑,我这个人,不过是他们锦绣前程上一块可以随意践踏的垫脚石。
指尖下的丝线冰凉光滑,却像烧红的烙铁,烫得我心脏抽搐。
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雨。初时淅淅沥沥,很快便转为滂沱,雨点密集地敲打在瓦楞上,噼啪作响,像是老天爷也在宣泄着什么。
“秋云,”我看着窗外如墨的夜色和淋漓的雨帘,声音平静得可怕,“去拿火盆来。”
“小姐?”秋云不明所以。
“快去。”
秋云不敢再问,很快从杂物间搬来一个半旧的铜火盆,放在屋子中央。
我站起身,走到箱子边,俯身,将那一条条帕子,一只只荷包,一件件衣裙……所有我曾满怀卑微期待、耗尽心血绣制的物件,一件一件,拿出来,捧在手里。
然后,走到火盆边,松手。
柔软的丝织物落入空盆,悄无声息。
“点火。”我闭上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