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云走在我身前半步,脚步虚浮得像踩在棉花上,还时不时回头偷觑我的脸,眼神里满是惊疑不定,仿佛走在前面的不是跟了她十年的主子,而是个全然陌生的人。
穿过熟悉的抄手游廊,廊下的青苔、檐角的铜铃、墙根下探头的杂草,一草一木都浸着过往十年的影子。从前我总低着头快步走过这里,裙摆都不敢扬起半分,生怕哪点动静惹了哪位主子眼烦。可今日,我微微昂着头,任由廊外疏漏的阳光洒在洗净的脸上,感受着那份久违的、直接触及肌肤的暖意,连呼吸都觉得顺畅了些。
心跳得有些快,倒不全是紧张,更多的是一股压抑了太久、终于破土而出的激越,像埋在冻土下的种子,总算等到了回暖的时刻。
行至父亲书房所在的东院外,秋云猛地停下脚步,迟疑地看向我:“小姐,您……真的就这样进去?”她的目光在我素净的脸上、月白的旧裙上打了个转,未尽之言里全是担忧。
我懂她怕什么。怕父亲震怒,怕我这“离经叛道”的模样招来更严厉的压制,怕我这刚燃起的一点星火,顷刻就被扑灭。
“就这样。”我声音不高,却透着一股子平稳的笃定。抬手时,指尖不经意拂过鬓边母亲留下的白玉簪,冰凉温润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开来,像是一种无声的支撑。
正要示意秋云上前通传,书房内却隐约传来了对话声。一个是父亲沈崇山低沉的嗓音,另一个男声有些耳熟,带着几分刻意的谄媚笑意。
“……尚书大人您放心,二小姐入了宁王府,那便是攀上了高枝儿!虽然目前只是侧妃,但世子爷对二小姐的心意,满京城谁人不知?若是运气好,诞下子嗣,这正妃之位也未必不能争一争!”
父亲的声音响起,听不出太多情绪,只带着几分客套的谦逊:“小女顽劣,性子毛躁,日后还需世子多加管教。”
“诶,大人过谦了!”那谄媚的声音立刻接了话,“二小姐兰心蕙质,模样周正,世子喜欢得紧呢。至于府上大小姐……”话音顿了顿,又压低了些,带着某种心照不宣的暧昧,“世子爷也说了,毕竟是嫡亲姐妹,打断骨头连着筋,将来……总少不了她一碗安稳饭吃。大小姐性子柔顺,安分守己,这便是最大的福气了。”
安分守己。
柔顺。
一碗安稳饭。
这几个词像淬了冰的针,细细密密扎进耳廓,带着刺骨的寒意。秋云的脸色瞬间白了,担忧地望向我,生怕我会当场发作。
可我却奇异地平静下来,甚至唇角还勾起了一丝极淡的弧度。你看,这便是他们为我划定的人生——一块沉默的背景板,一个懂事的牺牲品,一份需要仰人鼻息、靠他人施舍才能得到的“福气”。
书房内的对话还在继续,大约是那宁王府来的管事在呈上礼单,夹杂着父亲偶尔的应答。我忽然没了此刻进去的兴致。不是畏惧,而是觉得,在这些人满是算计的言语里亮出自己的真容,平白玷污了母亲留下的这枚白玉簪。
我轻轻示意秋云退开,转身,沿着游廊缓步往回走。步履间,那些被我刻意遗忘了十年的旧日画面,却随着书房内飘出的“安分守己”几个字,猛地撞开了记忆的闸门,汹涌而来,几乎将我淹没。
那也是一个春天,我八岁那年的春天。可空气里没有半分暖意,只有浓重的药石味,即便点了最好的檀香,也掩盖不住那股深入骨髓的衰败气息。
母亲院中的海棠开得疯了似的,一簇簇粉白的花瓣压在枝头,沉甸甸的,像垂死者脸上突兀的潮红。我跪在母亲的床边,紧紧攥着她枯瘦冰凉的手。她的手曾经那么美,指尖纤细,能绣出京城最精致的双面绣,能温柔地抚过我的脸颊,轻声唤我“璃儿”。
可现在,这双手只剩下一层薄皮包着骨头,青色的血管在苍白的皮肤下清晰可见,触上去凉得像冰。
“清璃……”母亲的声音气若游丝,微弱得几乎听不见,可她的眼神却亮得骇人,死死地盯着我,仿佛要将最后的生命都灌注进这一眼里,“你是嫡长女……是沈家正正经经的嫡出血脉……记住,一定要记住娘的话……”
我拼命点头,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砸在母亲的手背上,却不敢哭出声,怕惊扰了她。
“你要护着清月……她是你妹妹,性子娇,心眼实……你是姐姐,要让着她,帮着她……”母亲每说几个字,都要喘上许久,胸口剧烈起伏着,像是承受着极大的痛苦,“更要护着沈家……沈家的门楣,不能倒……你父亲……在朝中不易……”
我那时年纪小,许多话都听不懂,只是一个劲地哭。
母亲的手突然用力,指甲几乎要掐进我的肉里,语气也变得急切起来:“答应娘!清璃,你答应娘!”
“我答应!娘,我答应你!”我哭喊着,泪水模糊了视线。
母亲眼里的光一点点涣散下去,声音也低了下去,变成含糊的呢喃:“我的璃儿……生得真好……眉眼像我……比月儿强……可惜……要藏好……把这份好藏好了……”
她的话最终没能说完。
那只紧紧攥着我的手,蓦地松开了,无力地垂落在锦被上,再没了动静。
满屋子的人瞬间嚎啕大哭起来。我呆呆地跪在床边,看着母亲紧闭的双眼,世界仿佛突然失了声,只剩下一片空茫的白,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看不清。
不知过了多久,我被奶娘周嬷嬷抱了起来。她的眼睛肿得像两颗桃子,用冰凉的帕子胡乱擦着我的脸,声音哽咽得不成样子:“大小姐……别怕,嬷嬷在……嬷嬷陪着您……”
她把我抱回了我那小小的闺房,放在妆台前。铜镜里映出我哭肿的眼睛,和一张虽然稚嫩,却已能窥见日后清丽轮廓的小脸。
周嬷嬷颤抖着手,打开了一个我从未见过的胭脂盒。盒子里装着的,不是寻常女孩用的水粉胭脂,而是一种质地厚重、颜色发暗的膏体。她挖出一大块,在手心里揉开,然后,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神色,朝我的脸抹了过来。
冰凉黏腻的触感贴上皮肤,还带着一股刺鼻的铅粉味。我下意识地想躲。
“大小姐!”周嬷嬷按住我的肩膀,眼泪又涌了出来,砸在我的手背上,“您答应过夫人的!要护着二小姐,护着沈家!”
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都像重锤一样砸在我心上:“二小姐模样只算清秀,性子却要强……您、您这模样太出挑了,若是盖过了二小姐,她将来的婚事就艰难了,沈家便少了一份依仗……老爷在朝中步步维艰,咱们后院不能给老爷添乱啊!”
“暂且……暂且委屈您,”她粗糙的指腹将那厚重的膏体在我脸上一点点抹匀,小心翼翼地覆盖掉我原本的肤色,掩去眉眼间的精致,“用这特制的铅粉,把脸涂暗些,眉毛画粗些……让二小姐更出挑些……将来,等二小姐觅得好归宿,站稳了脚跟,您的好日子就来了……嬷嬷拼死也会护着您的……”
我看着铜镜里的小女孩,脸颊变得灰黄暗沉,眉毛被画得粗黑笨拙,一双原本灵动的眼睛,在那张刻意扮丑的脸上,显得突兀又滑稽。那个粉雕玉琢、被母亲捧在手心里的沈清璃,不见了。从那一刻起,世上只剩下一个黯淡模糊、用来给妹妹做陪衬的影子。
周嬷嬷看着镜中的我,终于忍不住,捂着脸压抑地痛哭起来,肩膀一抽一抽的。
而我,只是怔怔地看着镜中的陌生自己,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发慌,却哭不出来。
八岁的孩童或许不懂什么是朝堂倾轧,不懂什么是后院争斗,却真切地懂了“委屈”二字的重量。它像那层厚厚的脂粉,闷住了我的呼吸,遮住了我身上的光,从此往后,我便是沈家那个“温顺但貌丑”的嫡长女,是沈清月身边最好的陪衬。
游廊尽头已近,晚风拂过,带着几分凉意,将我飘远的思绪拉回了现实。
脸上再无厚重脂粉的束缚,肌肤迎着风,感到微微的凉,却是十年来未曾有过的清爽与畅快。
我停下脚步,望向庭院中那一株晚开的玉兰。纯白的花瓣在渐浓的暮色里,依旧挺立于枝头,不染纤尘。
“嬷嬷,”我低声自语,仿佛那个早已病逝的慈祥老人还在我身边,还在为我担忧,“您说的‘好日子’,从不是等来的。”
“从今日起,我要自己挣。”
身后书房的方向,隐约又传来了父亲送客的寒暄声,客气又疏离。我最后看了一眼那扇紧闭的门扉,转身,朝着我那小院的方向,步履坚定地走去。每一步都踏得稳稳当当,再也没有了往日的怯懦与迟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