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阳光刺痛了我的眼睛。眼前晃动的,却是三年前那个狼狈逃离的清晨。灰蒙蒙的机场航站楼,巨大的玻璃外是灰黑色的天空。我孤零零的拖着行李箱,像一个被抽走了灵魂的空壳。安检口前,我最后一次回头。汹涌的人潮之外,一个熟悉的身影静静地站在外面。是倪晨鸣。隔着遥远的距离和喧嚣的人声,我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他的目光,隔着人海,落在我身上,然后,他抬起手,缓慢地,朝我的方向挥了一下。那动作,不像告别,更像是一种无言的承诺。
后来我才知道,在我飞往澳洲求学的那三年里,倪晨鸣成了那个航线的常客。十六个小时,跨越半个地球的漫长飞行,只为了降落在南半球那个阳光刺眼、海风咸涩的城市。他从未提前告知,总是悄然出现在我公寓的门外,或者学校图书馆。他风尘仆仆,眉宇间带着掩饰不住的疲惫,却总是先递给我一个温热的、装着妈妈做好的饭菜的饭盒,或者一束开得正好的、带着露水的花。
路过,顺便来看看你。他总是这样说,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今天的天气一般。然后带我去吃一顿饭。有时是海边的浪漫餐厅,有时是家附近改良过的华国餐馆,有时还会心血来潮的到我家里给我做上一顿熟悉的饭菜。他就坐在我对面,安静地听我抱怨繁重的课业,抱怨难缠的教授,抱怨这里不合口味的食物。偶尔,他也会说说国内公司的事情,说爷爷的身体,语气沉稳,波澜不惊。他的目光大部分时间落在我脸上,专注而温和。
有一次,他刚下飞机就来了,脸色比平时更苍白几分,连嘴唇都失了血色。坐在我对面,刚拿起菜单,就控制不住地偏过头,低咳了几声。我这才注意到他眼底浓重的青影和额角出现的冷汗。
你发烧了怎么样我下意识地问出口。
他摆摆手,端起水杯喝了一口,试图压下喉咙的痒意,声音有些沙哑:没事,小感冒。飞久了都这样。他扯开一个微笑,随即又低下头,专注地翻看菜单,想吃什么这里的海鲜意面听说不错。
在他低头咳嗽的瞬间,他放在桌角的手机屏幕亮了一下,一条新信息弹出。锁屏壁纸猝不及防地撞入我的眼帘,屏幕上的那是我!是在这所学校图书馆的落地窗前,正低头看着什么,午后的阳光透过巨大的玻璃窗,温柔地洒在我的侧脸和发梢上,镀上一层淡淡的金边。那是一个我完全不知道被捕捉到的瞬间,安静,专注,甚至带着点学生气的苦恼。
心口像是被轻轻撞了一下,泛起一阵陌生的酸胀。我飞快地移开视线,盯着桌上玻璃花瓶里插着的一支孤零零的玫瑰。等他终于点完餐,抬起头时,我状似无意地拿起自己的手机,指尖在屏幕上滑动,熟练地点开一张照片。屏幕上,一个穿着棒球服、笑容阳光灿烂的华裔男孩,亲密地搂着我的肩膀,背景是熟悉的学校。
倪晨鸣的目光,果然在那张照片上停顿了零点几秒。很短暂,短暂得如果不是我盯着他就几乎无法捕捉。他脸上的笑容没有丝毫变化,甚至还带着一点赞许的意味,轻轻点了点头:看起来是个不错的男孩,眼光不错。语气和平时一样。
那一刻,窗外的阳光正好落在他低垂的眼睫上,投下一小片浓密的阴影将眼底的情绪,彻底掩藏。
————婚礼现场——
新娘,你是否愿意嫁给你面前的这位男士为妻无论顺境或逆境,富裕或贫穷,健康或疾病,快乐或忧愁,你都将毫无保留地爱他,对他忠诚,直到永远神父的声音让我猛地一颤。仿佛被这直白的问句剥去了最后一层平静伪装。指尖死死掐进掌心,试图用尖锐的疼痛来唤醒一丝意识。目光却像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着,飘向教堂侧门的方向。那里光线略暗,站着几个负责婚礼流程的一个年轻助理的侧脸,竟有几分像极了那个华裔男孩,那个早已成为过去式的笑容。
我……
声音卡在那里,微弱得几乎听不见。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带着祝福、期待、审视。我能感觉到身旁倪晨鸣身体瞬间的绷紧,他握着我的手,掌心依旧温热,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潮湿。
阿敏倪晨鸣声音立刻响起,带着一丝紧张,手臂迅速环住我的腰,他的目光扫过我的脸,带着询问和担忧。
神父也关切地停顿下来,教堂里响起一片低语。
我愿意。
声音轻飘飘的,仿佛不是出自我的口中。没有喜悦,没有憧憬,这三个字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只在我自己心底激起一片绝望的死寂。
婚后的日子很舒适,却毫无生气。倪晨鸣的温柔是囚笼。他记得我所有的喜好,清晨需要的咖啡,衣帽间里衣服的排列顺序,每个月必来的生理期……一切都安排得妥帖至极。他会在深夜加班回来时,替我掖好被角;会在拍卖会上不动声色地拍下我看了一眼的某位画家的作品,作为恰好路过画廊觉得适合你的礼物。
直到那天
佣人小心翼翼地敲开画室的门,递进来一个白色信封。信封上,烫金的字体刺痛了我的眼睛,汤一耿的名字赫然在目,是婚礼请帖。
data-fanqie-type=pay_tag>
心脏骤停,瞬间停止了跳动,随即又跳起来。血液冲上头顶,耳边嗡嗡作响。十三年的痴缠,逃离澳洲的狼狈……所有被刻意压抑的痛苦、不甘和愤怒,被瞬间引爆。
我冲下楼,像个失控的疯子。餐厅里,倪晨鸣正穿着家居服,安静地翻阅一份杂志。阳光落在他的侧脸上。
他凭什么!我的声音难听,并且将那张烫手的请柬狠狠摔在光洁的大理石茶几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倪晨鸣的目光从杂志上抬起,他要结婚了!他居然还敢寄请柬给我!他算什么东西!他毁了我的一切!我语无伦次地嘶吼着,视线被泪水模糊,整个世界都在旋转。我踉跄着扑到茶几边,抓起那瓶沉重的红酒。
阿敏。倪晨鸣终于站起身,声音低沉,带着一丝疲惫。失控的情绪像决堤的洪水。我高高举起酒瓶,不是砸向请柬,而是朝着他狠狠地泼了过去!红酒瞬间浸透了他胸前大片的布料。浓郁的酒香在空气中弥漫开来,红酒沿着他的衣服往下淌,滴落在光洁的地板上,晕开一片刺目的污渍。
时间仿佛凝固了。
我情绪激动,看着倪晨鸣胸前那迅速蔓延开来的暗红色。倪晨鸣没有动。他甚至没有低头看一眼自己。他只是站在那里,任由酒液滴落。他抬起手,没有擦拭自己,而是擦掉溅在我唇角的一滴液体。
他的指尖冰凉,带着红酒的湿意。
然后,他抬眸望着我的眼睛。那双总是倒映着我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疲惫。他沉默了几秒。终于,他开口了,声音沙哑,
离婚吧,陈曦敏。
我累了。
这几个字,轻飘飘的,却重重的砸在我心上。不是愤怒的咆哮,不是失望的控诉,而是心灰意冷。它比任何指责都更具摧毁力。
他不再看我,转身,一步一步走向楼梯。沉重的脚步声,每一步都踏在我的心尖上。
离婚他要放手了那个无论我如何逃避、如何伤害,都始终站在我身后的倪晨鸣他说他累了,他要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