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贝勒胤祺性情温和敦厚,见兄弟们意见不一,便缓声道:“皇阿玛,七弟在前线深知实际情况,不若也听听七弟的看法?
再者,九弟刚自敌后归来,对罗刹与残余葛尔丹部虚实了解最深,其见地亦至关重要。”他将话题引向胤禟,既是缓和气氛,也是给胤禟一个说话的机会。
八贝子胤禩此时方才不疾不徐地出列,他面带温煦笑容,语调平和却字字清晰:“皇阿玛,诸位兄长所言皆有道理。
太子仁德,虑及民生国本;大哥忠勇,心念开疆拓土;三哥四哥五哥审慎,思虑周全。
儿臣以为,如今形势确乎对我大清有利至极。若能把握此等良机,进一步重创罗刹,使其数十年内不敢东顾,则北疆可称永固。至于粮草后勤,”
他目光似不经意地转向一直沉默的佟国维,“方才下朝时,佟公还与儿臣提及,关外几处大仓存粮尚丰,且辽东、漠南蒙古诸部亦可协济,并非无法筹措。此正是将士用命、封侯拜将之时。我八旗劲旅,养兵千日,正当用于此时。”
他虽未直接请战,但话里话外都在鼓吹继续用兵的好处,并将后勤难题轻描淡写地带过,更隐隐点出此乃立功晋身之阶,意在煽动军中求战之心。
胤禩说话时,佟国维依旧眼观鼻鼻观心,但紧绷的嘴角略微放松了些。殿内一些与八阿哥交往密切或因佟家关系而倾向于他的武将,神色也活络起来。
康熙高踞御座,面色如古井无波,眼神却幽深锐利,将儿子们的神情举止、言辞背后的机锋、以及重臣们微妙的反应,一一洞察于心。
大阿哥的鲁莽急功,他再熟悉不过。
当年二征噶尔丹,若非这个长子贪功冒进,轻敌躁进,中了诱敌之计,致使精心布置的合围出现致命缺口,噶尔丹那老贼何以能在他眼皮底下从容遁走?
事后竟还试图将主要罪责推卸到坐镇后方的裕亲王福全头上,若非自己当时需平衡朝局,稳定军心,又念及父子之情,这个长子早已身败名裂。
如今见老七在北方立下赫赫战功,便又眼红心热,急不可耐地跳出来想要摘桃子,甚至不惜公然与太子唱反调,其心性可见一斑。
不过……康熙心中冷笑,这枚“磨刀石”虽糙,用来砥砺太子,却还算趁手。只要不过分,便容他再蹦跶些时日。
再看老八,面如冠玉,语似春风,却句句暗藏机杼。把佟家拉出来说粮草,其意不言自明。
佟家……康熙眼底寒意一闪。他那好舅舅佟国维,近些年心思是越发活络了,与老八越走越近,俨然已成八贝子府常客。
前番借着几件不大不小的错处申饬打压,原以为他们会收敛锋芒,如今看来,不仅毫无悔意,反而更想借着可能的战事,让佟家子弟及其姻亲故旧去攫取军功,进一步壮大外戚权势。
老八想借佟家之势在军中扎根,佟家又何尝不想借老八之力更上一层楼?他们倒是配合默契。
敲打,是需要敲打的,但不能过重。老八心思活络,手段圆滑,有他在老大身边出谋划策,才能给太子制造足够的压力和危机感。
若单凭老大那点脑筋,早就被太子压得翻不了身了,这“磨刀石”也就失去了效用。
帝王之道,在于平衡。让老大和老八在前面吸引火力,搅动风云,他才能稳坐钓鱼台,看清各方脉络,也让太子在压力中成长。
康熙的目光最后掠过垂手肃立、神情恭谨的胤禟。
这个儿子刚刚立下奇功,却在此等关乎国策的重大争论中保持了恰当的沉默,既未因功自傲,急于表态,也未卷入兄长的纷争,这份沉静与分寸感,让康熙心中又添一分赞许。老
九这次,倒是给了他一个不小的惊喜。还有他那个蒙古福晋,哈达部的格格……康熙心中念头微转。
“好了。”康熙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九五之尊的天然威压,瞬间将殿内各种纷杂的思绪与隐约的躁动压了下去,“北疆之事,干系重大,非一时一事可轻决。罗刹使团将至,是战是和,需待朕亲眼见过使臣,摸清其底细虚实、诚意几何,再行圣裁。
老九一路辛苦,先回府好生休养,福晋塔娜护驾有功,朕自有赏赐。
太子,你与内阁、理藩院先行拟出接待使团、安排谈判的章程细目,呈上来朕看。其余人等,”他目光扫过胤禔、胤禩等人,语气平淡却不容置疑,“各归其职,不得妄加揣测,更不得私下串联,动摇国是。”
他顿了顿,语气转冷:“尤其是进军罗刹之事,未有朕旨,任何人不得擅作主张,轻启边衅。
老七在前线打得很好,朕信得过他。若有人不顾大局,只想着争功夺利,或因私心而蛊惑人心……”他没有说完,但那冰冷的眼神和骤然降低的温度,已让胤禔心头一凛,胤禩脸上的温煦笑容也微微僵住,佟国维更是将头垂得更低了些。
“儿臣(奴才)遵旨。”众人齐声应道,心思各异地退出了乾清宫。胤禟也随着众人退出,心中对皇阿玛的帝王心术有了更深一层的体悟。
康熙独自坐在空旷而温暖的御殿之中,指尖无意识地敲打着光润的紫檀木桌面,望着窗外铅灰色天空中又开始飘落的细雪,眼神深邃难测。
罗刹要和,是真被打疼了,还是以退为进?儿子们的野心,臣子们的盘算,后宫的关联,汉臣与满臣、功勋旧贵与新兴势力之间的微妙平衡……这盘错综复杂的棋局,每一步都需慎之又慎。
老九夫妇的功劳,该如何赏?赏得太重,恐令其他儿子不满,打破现有平衡;赏得轻了,又恐寒了功臣之心,且于蒙古哈达部那边也不好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