闸北的夜,浓稠得化不开,带着煤烟和劣质煤油燃烧后的呛人尾调。巷口烟纸店门缝里透出的那点光,将那个模糊人影的轮廓镀上了一层不祥的毛边。我脚步维持着原有的节奏,心跳却撞着肋骨,一下,又一下,沉而重。握着冰凉瓷瓶的手指关节绷得发白。距离在缩短。十步,八步,五步……人影动了。不是扑上来,而是侧身,让开了巷口的狭窄通道。就在我即将与他擦肩而过的瞬间,借着烟纸店窗内漏出的那点昏黄,我看清了他的脸——不是记忆里任何一张特务或密探的面孔,很普通,甚至有些憨厚,但那双眼睛,却像两口深井,没有任何情绪,只倒映着巷子里更深的黑暗。他穿着最不起眼的短打,双手抄在袖子里。他没有拦我,没有说话,只是在我经过时,目光像冰冷的探针,在我脸上、身上缓慢地刮过。我目不斜视,脊背挺直,走过他身边,走进更深的巷弄。脚步声在两侧高墙间回响,清晰得可怕。我能感觉到,那两道目光一直粘在我的背上,直到我拐过下一个弯,才像被掐断的线,陡然消失。但那被注视的感觉,却像冰冷的苔藓,留在了皮肤上。回到“老虎灶”后院那间用木板隔出的、仅容一床一桌的栖身之所,我插上门闩,背抵着薄薄的门板,才允许自己长长地、无声地吐出一口气。冷汗,这时才后知后觉地浸湿了内衫。是警告?是盯梢确认?还是……捕猎前的耐心观察?不管是什么,这个地方,不能待了。我迅速收拾起寥寥几件物品:两件换洗衣裳(包括那件藏青夹袄),几页写满符号的香烟锡纸和稿纸,陈阿四的空药瓶,魏潘的名片,还有周豫才先生模糊约定的“三日后”的提醒。东西少得可怜,一个旧布包袱就装完了。窗外传来打更的梆子声,已是三更。现在走,目标太大。必须等到凌晨,天色将明未明、人最困倦的时候。我吹熄了那盏豆大的油灯,和衣躺在冰冷的板床上,睁着眼睛,在绝对的黑暗里,听着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听着远处偶尔传来的狗吠,听着这城市沉睡时粗重的呼吸。额角的旧伤,又在隐隐作痛。时间一点点爬过。就在窗纸透出第一丝蟹壳青时,我猛地坐起,拎起包袱,悄无声息地拉开门闩。老虎灶的前堂,炉火已经熄了,守夜的伙计歪在长凳上打鼾。我踮着脚,像一道影子,溜出了后门,融入凌晨清冽而危险的空气里。去哪里?报馆是绝地。同文社的聚会还有两天。魏潘?那张烫金名片像个烫手山芋,不到万不得已,不能轻易动用。我需要一个绝对隐蔽、又能暂时获取信息和食物的地方。我想起了陈阿四,宝和祥玉器行那个眼神沉静的学徒。但他那里,上次已是冒险。就在我像无头苍蝇般在迷宫般的闸北小巷里穿行时,前方巷口突然传来一阵急促而杂乱的脚步声,还有压低的、凶狠的呼喝:“那边!堵住!”“别让他跑了!”我心下一凛,立刻闪身躲进旁边一个堆满破筐烂木的凹角,屏住呼吸。只见一个穿着学生装的年轻人,满脸是血,踉踉跄跄地从巷口冲进来,身后紧跟着三个便衣打扮的壮汉,手里提着短棍,目露凶光。是抓学生的!和北站那批人手法如出一辙!那学生显然受了伤,跑不快,没几步就被追上。一根短棍狠狠砸在他腿弯,他惨叫一声扑倒在地。另外两人立刻扑上去,拳脚如雨点般落下,夹杂着沉闷的击打声和压抑的呻吟。“叫你跑!叫你发传单!”“说!同伙在哪里?油印机藏哪儿了?”学生蜷缩着,用手护着头,一声不吭。我躲在阴影里,手指深深掐进掌心,指甲陷进肉里。不能出去!出去就是送死!可那沉闷的殴打声,像锤子一样砸在我的耳膜上,砸在我的良心上。就在这时,其中一个打手似乎打累了,直起身,喘着粗气,目光随意地扫过巷子。他的视线,划过我藏身的凹角,似乎停顿了极其短暂的一瞬。我的心跳骤停。下一秒,他并没有移开目光,反而眯起了眼,朝我这边走了过来。“什么人?鬼鬼祟祟!出来!”暴露了!没有时间思考。我猛地从凹角里冲出,不是朝巷子深处跑——那里是死胡同,而是朝着他们来的方向,那个刚刚跑过学生的巷口冲去!这是唯一可能的生路。“还有个女的!抓住她!”怒吼声在身后炸响。脚步声急促追来。我用尽全身力气狂奔,肺叶像破风箱一样拉扯着,喉咙里泛起血腥味。包袱碍事,我一把甩掉。前方巷口的光亮越来越近……突然,斜刺里伸出一只穿着黑色皮鞋的脚,精准地绊在我的小腿上!天旋地转。我重重摔倒在地,额头再次磕在冰冷粗糙的石板上,眼前发黑,剧痛袭来。还没等我挣扎,几只粗硬的手已经像铁钳一样抓住了我的胳膊,反拧到背后,剧痛让我几乎晕厥。一块散发着汗臭和霉味的破布粗暴地塞进了我的嘴里。完了。我被粗暴地拖起来,推搡着往前走。路过那个奄奄一息的学生身边时,我看到他肿胀的眼睛透过血污,绝望地望了我一眼。我们被押出巷子,扔进一辆早就等在那里的、没有标志的黑色汽车里。车窗被厚厚的帘子遮住,引擎发出一声低吼,迅速驶离。没有审讯,没有登记。汽车直接开进了一处高墙深院,铁门在身后沉重地关上。我被拖下车,推进一间阴暗潮湿的地下室。铁门“哐当”一声锁死。黑暗,带着浓重的血腥味、霉味和绝望气息的黑暗,彻底吞没了我。***时间失去了意义。不知道过了多久,可能是一天,也可能是两天。只有偶尔从门上方那个巴掌大的、装着铁栏的气窗透进来的一点光线变化,提醒我昼夜更替。没有提审,没有拷问,甚至没有人送来一滴水、一口食物。饥饿和干渴像两把锉刀,缓慢而持续地磨损着意志。伤口在发炎,额头滚烫。寒冷从四面八方渗透进来,深入骨髓。他们想用这种方式,让我自行崩溃,或者,让我悄无声息地消失。在昏沉与清醒的交替中,我强迫自己思考。为什么抓我?因为北站的报道?还是更早,因为督军府那篇文章?或者,仅仅因为我在错误的时间出现在了错误的地点,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魏潘的名片,周豫才的约定,同文社……这些信息,绝不能透露。还有沈静秋,张承玺,贝尔加马号……这些线索,必须烂在肚子里。就在我以为自己会这样无声无息地腐烂在这地牢里时,铁门外传来了脚步声,然后是钥匙转动锁孔的金属摩擦声。门开了。刺眼的光线涌进来,我下意识地闭上眼。“出来。”一个冰冷的声音。我被两个狱卒架起来,拖出地牢,沿着狭窄的甬道往前走。身体虚弱得几乎无法站立,全靠他们拖行。经过几道铁门,终于被带进一间相对“明亮”些的屋子,像是个简陋的办公室。我被扔在一张硬木椅子上。办公桌后面,坐着一个穿着军便服的中年男人,面色阴沉,指尖夹着一支烟,正在看一份文件。旁边站着那个在巷口有过一瞥之缘的、眼神如深井的憨厚男人。军便服男人抬起头,目光像冰冷的探照灯扫过我。“林晚?《沪上晨报》的?”我张了张嘴,喉咙干得发不出声音,只点了点头。“北火车站那篇狗屁东西,是你写的?油印散播的?”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血腥气压过来。我继续点头。否认没有意义。他冷笑一声,将手里的文件扔到桌上。“笔头挺硬,骨头呢?”他朝旁边那个憨厚男人示意了一下。憨厚男人上前一步,依旧没什么表情,但手里多了一根裹着湿布的短棍。他走到我面前,没有任何预兆,短棍带着风声,狠狠抽在我的小腿胫骨上!剧痛!像骨头瞬间断裂的尖锐痛楚,让我眼前一黑,身体剧烈地抽搐,从椅子上滚落在地,嘴里塞着的破布让我连惨叫都发不出,只能发出“呜呜”的闷哼,全身蜷缩成一团。“说!谁指使你的?同伙是谁?那些传单,谁帮你印的?你还知道什么?”军便服男人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冰冷而不耐烦。我蜷缩在地上,痛得浑身发抖,冷汗瞬间湿透衣衫。小腿火辣辣地疼,肯定肿了。我咬紧牙关,舌尖尝到了铁锈味,拼命摇头。“不说?”军便服男人似乎失去了耐心,“那就继续。看看是你的骨头硬,还是我的棍子硬。”憨厚男人再次举起了短棍。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办公室的门忽然被敲响了,不轻不重,却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节奏。军便服男人皱眉,示意憨厚男人停下。“进来。”门开了。进来的不是狱卒,而是一个穿着考究灰色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年轻人,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略显倨傲的笑容。是魏潘。我的心猛地一缩,不知是惊是喜,还是更深的恐惧。魏潘仿佛没看见地上狼狈不堪的我,径直走到办公桌前,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轻轻放在桌上。“刘处长,打扰了。家父让我来,给您送点东西。”被称作刘处长的军便服男人脸色变了变,拿起信封,抽出里面的东西看了看——似乎是几张支票,还有一封信。他快速浏览了信件,阴沉的脸上肌肉抽动了几下,眼神复杂地看了魏潘一眼,又扫过我。“魏公子,”刘处长把信和支票放回信封,语气缓和了些,但依旧带着官腔,“令尊的面子,我当然要给。不过,这个女人……牵扯的事情不小。北站的事,闹得很难看,上头很生气。”“刘处长明鉴。”魏潘笑容不变,语气轻松,“不过是个不懂事的女记者,为了抢新闻,捕风捉影,夸大其词罢了。家父说,女孩子家,关几天,吓唬一下,也就知道厉害了。总不好真闹出人命,毕竟……现在外面有些人,就喜欢拿这种事做文章,对刘处长您的清誉也不好,是吧?”他的话绵里藏针,既点明了背景(他父亲),又给出了台阶(不懂事、夸大其词),还隐含了威胁(闹大对谁都不好)。刘处长沉吟着,手指在桌面上敲了敲,目光再次落在我身上,像在掂量一件货物的价值。半晌,他才缓缓开口:“既然魏公子和令尊都开了口……这个面子,我不能不给。不过,”他语气一转,“人,我可以放。但话要说清楚:出去之后,管好自己的嘴,别乱写,别乱跑。再有下次……”“刘处长放心。”魏潘接口道,笑容加深,“她一定深刻反省。那……我现在就带她走?”刘处长挥了挥手,像是驱赶苍蝇。“带走吧。手续,我让人办。”魏潘这才转向我,脸上的笑容淡了些,走过来,俯身,将我从地上扶起。他的手臂很有力,支撑着我几乎虚脱的身体。他的目光落在我惨白的脸、额头的血痂和明显变形的小腿上,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但很快恢复平静。“能走吗?”他低声问。我咬着牙,忍着剧痛,点了点头。不能在他面前,更在敌人面前,显露出彻底的软弱。魏潘半扶半架着我,向刘处长微微颔首,然后带着我,一步一步,走出了那间令人窒息的办公室,走出了阴森的建筑,走出了那扇沉重的铁门。门外,停着那辆熟悉的、线条流畅的黑色轿车。司机恭敬地打开车门。坐进温暖的车厢,闻到皮革和淡淡香水味的瞬间,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黑暗如潮水般涌来。在失去意识的前一秒,我只感觉到魏潘将我轻轻揽住,避免我撞到车窗,以及他近在咫尺的、带着复杂情绪的低语:“你可真能惹麻烦……”***再次醒来,是在一个完全陌生的房间。柔软干净的被褥,空气里有淡淡的消毒药水和某种安神的熏香味道。阳光透过米白色的窗帘,在地板上投下温暖的光斑。我躺在一张舒适的床上,身上穿着干净的素色睡衣。额头的伤口被仔细处理过,贴着小块纱布。受伤的小腿也包扎好了,固定着,虽然依旧疼痛,但已不再那么难以忍受。床边的矮柜上,放着一杯水和几片西药。门轻轻被推开,魏潘走了进来,手里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是清粥小菜。他换了一身舒适的浅色羊毛衫,头发没有用发油,柔软地搭在额前,少了几分平日的纨绔气,多了些居家的随意,只是眼底有淡淡的青黑。“醒了?”他把托盘放在床头柜上,在床边椅子上坐下,“感觉怎么样?医生来看过,说你主要是外伤、脱水和惊吓,烧已经退了。腿骨没事,但软组织挫伤严重,要养一阵。”我看着他不说话。喉咙干得冒火,我指了指水杯。他立刻会意,扶我稍稍坐起,将水杯递到我唇边。温水滑过干涸的喉咙,带来一丝生机。“为什么?”喝了几口水,我才嘶哑地问出这三个字。声音难听得像砂纸摩擦。魏潘放下水杯,拿起粥碗,用勺子轻轻搅动散热。“什么为什么?救你?”他笑了笑,笑意却未达眼底,“就当是……那顿栗子蛋糕的回报?”“你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我盯着他,“你怎么知道我出事?那个刘处长,怎么会买你的账?”魏潘舀起一勺粥,递到我嘴边,动作自然得仿佛做过无数次。“先吃点东西。你几天没进食了。”我偏开头,固执地看着他。他叹了口气,放下粥碗。“林晚,上海滩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督军府新婚夜的报道是你写的,北站的血案传单源头指向你,你以为,那些想捂住盖子的人,会查不到你?至于我……”他顿了顿,“我家老头子,虽然整天骂我不务正业,但在租界和华界,总还有些人脉,有些生意往来。刘处长那边,恰好有点‘交情’。”他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今天天气不错,“我听说你被抓了,就找了老头子。老头子本来不想管,说一个女记者死活关他屁事。我磨了他半天,又拿了些……他感兴趣的东西交换,他才肯出面。”“什么东西?”我追问。魏潘眼神闪烁了一下,避开了我的视线。“一些……生意上的便利。你就别问了。”他重新端起粥碗,“现在,可以吃点东西了吗?你再问下去,粥又要凉了。”我没有再追问。有些东西,问得太清楚,反而成了负担。他付出的代价,恐怕远不止“一些生意上的便利”。我沉默地张开嘴,接受了他递来的粥。温热的米粥滑入胃里,带来久违的暖意。他一勺一勺,极有耐心地喂我,动作轻柔,与他在咖啡厅里那种漫不经心的倨傲判若两人。房间里很安静,只有勺子偶尔碰到碗壁的轻响,和窗外隐约的市声。一碗粥见底。他拿起手帕,自然地替我擦了擦嘴角。这个过于亲昵的动作让我身体微微一僵。他察觉了,手指顿了一下,收回手帕,神色如常。“这是我在法租界的一处公寓,很安全,除了我和一个信得过的老妈子,没人知道。你暂时住在这里养伤。”“我的东西……”“我让人去你最后出现的地方附近找过,只找到一个旧包袱,里面的东西……”他看了我一眼,“我原样收着,没人动过。在你床头柜第一个抽屉里。”我心里一松。那些香烟锡纸和稿纸,是命根子。“谢谢。”我低声说。这句感谢,分量很重。魏潘没接话,只是看着我,眼神复杂。那里面有庆幸,有后怕,有审视,还有一种……我暂时无法分辨,也不愿去深究的情绪。他忽然伸出手,指尖极轻地碰了碰我额角纱布的边缘。“这里,会留疤吗?”他问,声音很低。“不知道。”我垂下眼,“留了也好,算是个记号。”他手指收了回去,沉默了片刻。“林晚,”他再次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罕见的严肃,“这次我能把你弄出来,是运气,也是代价。下一次呢?那个周豫才,还有你说的同文社,他们能护住你吗?笔杆子,在枪杆子面前,太脆弱了。”我知道他说的是事实。这次入狱,是血淋淋的教训。“我知道。”我抬起眼,看向他,“但有些事,总得有人去做。有些话,总得有人说。”魏潘与我对视,他的眼睛里翻涌着我看不懂的激烈情绪,最终,都化为一抹深深的无奈和……或许是怜惜?“你还是要去写,要去追,对不对?”他几乎是叹息着问。我没有回答,但眼神已经说明一切。他忽然笑了,笑容里带着点自嘲,又有点认命。“我就知道。”他站起身,“好好休息。药按时吃。老妈子会照顾你起居。我晚上再来看你。”他走到门口,又停住,没有回头。“林晚,”他的声音从门口传来,有些闷,“作为我捞你出来的回报……好好活着,行吗?至少,在把自己彻底作死之前。”说完,他拉开门,走了出去。门轻轻合上。房间里重新恢复安静,只有阳光在地板上缓慢移动。我靠在床头,看着那扇紧闭的门,胸口某个地方,像是被那碗温热的粥,和他最后那句近乎恳求的话,熨帖了一下,又酸涩地揪紧。回报吗?我掀开被子,忍着腿疼,挪到床边,拉开床头柜的第一个抽屉。旧包袱还在,里面东西一样没少。我颤抖着手指,拿出那些香烟锡纸,紧紧攥在手里。冰凉,坚硬。窗外,法租界的天空,蓝得有些虚假。好好活着。可在这个时代,所谓“好好活着”,有时候,本身就是一种奢侈,甚至是一种……背叛。腿上的疼痛真实地提醒着我刚刚经历的一切。而心里,那支笔,那些未尽的线索,那些需要被记录、被呐喊的真相,还在灼烧。魏潘的情,我领了。但这情分,恐怕要用一种我们都无法预料、也未必愿意接受的方式,去慢慢偿还了。而路,还得继续走下去。带着伤,带着疤,也带着这份刚刚欠下的、沉重而滚烫的“回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