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油墨气还未散尽,手指冻得几乎握不住笔。我缩在霞飞路临时赁下的亭子间里,就着昏黄的电灯泡,将亚尔培路石库门的见闻与之前的碎片信息,用只有自己能懂的符号缩写,匆匆记录在一张香烟锡纸背面。李森林的敲门声,那本巴黎诗集,与他看似寻常却处处透着机警的举止,像几颗散落的珠子,暂时还穿不成完整的线。但线头已经拽在手里了。窗外传来零星的梆子声,夜已深。我将锡纸小心藏进空心床柱,吹熄了灯。黑暗裹上来,带着江南冬夜特有的、渗入骨缝的湿冷。睡意稀薄,脑子里各种信息碎片冲撞:贝尔加马号的货单、法租界夜行的车辆、沈静秋决绝的枪口、张承玺平静低语下的暗流……还有那份死亡名单上,“夜莺”二字刺目的红。半梦半醒间,仿佛又听到那有节奏的敲门声:三短,一长,一短。惊醒时,天色仍是沉郁的铅灰。远处传来隐隐的声浪,不是市井的嘈杂,而是一种整齐的、带着某种节律的呼喊。声音来自北边,靠近公共租界的方向。我猛地坐起,抓过床头的旧棉袍裹上。是学生。只有学生,会在这样的清晨,发出这样汇聚而成、带着理想温度的声音。顾不得洗漱,将锡纸塞进贴身内袋,戴上那顶旧鸭舌帽,我拉开门,一头扎进寒冷的晨雾里。越往北走,声浪越清晰,还夹杂着零星的口号声。“外争主权,内除国贼!”“声援北地同胞!”……果然。绕过两条街,景象映入眼帘:黑压压的人群,年轻的面孔,男女学生都有,举着纸糊的标语旗,潮水般向前涌动。队伍前列,几个学生领袖模样的人正在激昂地演说,声音透过简陋的铁皮喇叭传开。巡捕房的印度巡警骑着高头大马在远处逡巡,眼神警惕。空气里弥漫着青春的激情、油墨未干的传单气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的危险。我混在路边围观的人群中,压低帽檐,迅速观察。这是机会。学生运动与督军府新婚夜的革命宣言,表面看似无关,但在这时代激荡的洪流下,任何追求变革的浪花都可能同源。或许能从这些热血青年口中,听到对“渡海”的零星看法,对法兰西的向往,甚至……对某些秘密通道的模糊传闻。我掏出小本子和铅笔,装作普通市民,慢慢向前挪动,试图接近几个正在分发油印小报的学生。小报标题赫然是:《新青年与法兰西精神》。就在我伸手接过一份小报,准备搭话的刹那——尖锐的哨音撕裂空气!“散开!散开!”“拦住他们!”马蹄声骤然急促,原本在远处监视的巡警突然策马前冲,挥舞着警棍。队伍前方爆发出惊呼和怒吼,人群瞬间混乱,像被巨石砸中的水面,浪头四散奔涌。推搡、拥挤、叫骂声、哭喊声炸开。我被身后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一撞,脚下趔趄,直直向前扑倒!混乱中,不知是谁的脚绊了我一下,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石板路上,眼前顿时金星乱冒。紧接着,后背、肩膀又挨了好几下踩踏,棉袍撕裂的声音刺耳。“踩到人了!”“别挤!有孩子!”呼喊声模糊而遥远。我蜷缩起身子,用手臂护住头脸,肺部因挤压和尘土而火辣辣地疼。鸭舌帽早不知飞到哪里去了,发髻散开,几缕头发粘在汗湿的额角。小本子和铅笔脱手,瞬间消失在无数只慌乱的脚下。混乱持续的时间并不长,巡捕似乎意在驱散而非抓捕,很快,马蹄声和警哨声朝着另一个方向远去。瘫倒在地的人呻吟着,被同伴扶起。我挣扎着想站起来,左腿一阵剧痛,使不上力。低头一看,脚踝处肿起老高,可能是扭伤,也可能更糟。额头的伤口有温热的液体流下,模糊了左眼的视线。我用手背抹了一把,掌心一片粘腻的鲜红。“这位……小姐?”一个迟疑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我抬起头,透过血和灰尘,看见一张年轻男子的脸,约莫二十出头,穿着半旧的深蓝色棉袄,外面罩着沾满石粉屑的灰色围裙,像是附近店铺的伙计。他眼神里有担忧,也有警惕,蹲下身,“你受伤了,能起来吗?”“还……行。”我哑着嗓子说,试图借他的力站起来,但左脚一沾地,钻心的疼让我倒抽一口冷气,差点再次摔倒。“脚伤了。”他判断道,回头看了看。巡捕虽已远去,但街面仍一片狼藉,散落的纸旗、踩烂的标语、还有零星几个坐在地上呻吟的学生。远处已有好奇的市民聚拢过来指指点点。“这里不能久留。”他低声快速说,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果断,“我扶你去旁边巷子,我做事的地方近。”不由分说,他架起我一条胳膊,半扶半拖地将我带离了混乱的街口,拐进旁边一条相对僻静的小巷。巷子深处,有一间不起眼的铺面,黑漆招牌上两个褪色的金字:**宝和祥**。是家玉器行。他掏出钥匙打开侧边一扇小门,里面是狭窄的过道,堆着些木箱和工具,空气中飘荡着石粉和某种油脂的混合气味。过道尽头连着一个小天井,天井对面应该是店铺正堂。“这是我平时做活计的地方,掌柜的今天去乡下收货,不在。”他解释道,扶我在一张旧条凳上坐下,转身闩好了门。光线从高高的、装着铁栏的小窗透进来,灰尘在光柱中飞舞。我这才看清他的模样,浓眉,眼睛很亮,手掌宽大,指节有长期劳作的茧子,但动作很轻。他迅速从墙角一个破脸盆架子上取下毛巾,在旁边的铜盆里浸了冷水,拧干。“先擦擦脸,止止血。”他把毛巾递给我,又转身从一个矮柜里翻出一个小瓷瓶,“跌打药酒,掌柜的备的,应该还能用。”我接过冰冷的毛巾,按在额头的伤口上,刺痛让我清醒了不少。左腿的疼痛一阵阵袭来。我打量这间斗室,除了一张条凳、一个工作台、几把刻刀矬子、一堆未经雕琢的玉石毛料,便是墙角堆着的木箱和杂物,简单甚至有些寒酸,但收拾得整齐。“谢谢你。”我声音依旧沙哑,“给你添麻烦了。”“顺手的事。”他摆摆手,蹲下来查看我的脚踝,动作熟练,“扭得不轻,骨头应该没事。得用药酒揉开,会有点疼,你忍着点。”他倒出些褐色药酒在掌心,搓热了,然后稳稳握住我的脚踝。他的手掌粗糙温热,力道控制得极好,既揉开了淤血,又避开了最痛的点。剧烈的酸胀疼痛袭来,我咬紧牙关,没吭声。“刚才那些学生……”他一边揉,一边似是不经意地开口,“你是……和他们一起的?”“不是。”我立刻否认,顿了顿,补充道,“路过,看热闹,被挤倒了。”这个身份不能暴露,尤其在对方身份不明的情况下。他抬眼看了我一下,没再追问,只点了点头。“也是,看你这打扮……不像学生。”他指的是我里面那件磨白了的阴丹士林旗袍,虽然沾了尘土,但式样是职业女性的。“我在报馆做事。”我斟酌着说,半真半假,“今天出来……找点新闻线索。”“报馆?”他手上动作略停,眼中闪过一丝极快的光,像是意外,又像是某种了然。“哦。”他只应了一声,继续低头揉脚踝。气氛有些微妙的沉默。只有他手掌与皮肤摩擦的细微声响,和我压抑着的抽气声。“好了,先这样。”他终于停手,用一块干净的布条将我的脚踝松松地包扎固定,“今天最好别用力。这药酒你带着,晚上自己再揉一次。”他把小瓷瓶塞进我手里。“多谢。”我由衷地说,试着动了动脚,果然感觉好了一些,“还没请教……”“陈阿四。宝和祥的学徒。”他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药酒渍,“你呢?”“我姓林。”我没说全名。他点点头,并不追问,转身从工作台下的瓦罐里倒了一碗水,递给我。“喝点水,压压惊。”他的目光落在我散乱的头发和沾血的额角,犹豫了一下,“你……这样出去恐怕不方便。额头伤口得处理,头发也乱了。后头小天井有口井,可以打水擦洗。我这里有件干净的旧夹袄,是以前一个老师傅留下的,你若不嫌弃,先换上,你这袍子破了。”考虑得很周到。我现在的样子的确狼狈,走在街上太显眼。“麻烦你了。”我没有推辞。他指了天井水井的位置,又从一个旧木箱里翻出一件半新的藏青色土布夹袄,放在条凳上,然后转身出了门,还细心地带上了。“我就在外面过道,有事喊我。”小房间里只剩下我一个人。我慢慢挪到天井,打上冰冷的井水,就着盆,小心擦拭脸上的血污和尘土。水很冷,激得我一哆嗦,但头脑也随之更加清醒。额头的伤口不深,血已经基本止住。我对着水盆里摇晃的倒影,将散乱的头发重新拢好,绾成一个简单的髻,用一根从地上捡到的细木棍固定。然后换上了那件旧夹袄,虽然宽大,但干净暖和。换下来的破棉袍,我仔细叠好。衣服内袋里,那张香烟锡纸还在。回到小房间,陈阿四听到动静,推门进来,手里拿着两个还温热的烤红薯。“巷口买的,将就垫垫。”他递给我一个,自己靠着工作台,剥开另一个。红薯很甜,热乎乎地熨贴着空荡荡的胃。我们默默地吃着。阳光从小窗移到了工作台上,照亮了那些未经雕琢的玉石毛料,有的灰扑扑,有的在光下透出内里温润的色泽。“陈师傅做玉器很久了?”我打破沉默。“学徒三年了。”他啃着红薯,“雕玉是个慢活,磨性子。”他指了指工作台上一个未完成的玉蝉,“就像这个,得顺着玉的纹路、颜色来,急不得,也强求不得。不然,再好一块料,也得废。”他的话里有种超越年龄的沉静。我看着他手指上那些新旧交叠的细碎伤痕,那是刻刀和玉石留下的印记。“林小姐在报馆,写文章?”他忽然问。“嗯,打打杂,写点小消息。”“那也不容易。”他吃完最后一口红薯,拍了拍手,“现在这世道,写文章……比雕玉风险大。”我心里一动,抬眼看他。他正低头用抹布擦拭工作台上的石粉,侧脸平静,仿佛刚才只是随口感慨。“风险无处不在。”我轻声说,“就像今天上街,也可能被踩伤。”他擦拭的动作停了停。“是啊。”他抬起头,目光与我相遇,那双明亮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沉淀下来,很深,“所以,走路得看着点,尤其是……走那些很多人挤在一起、又看不清前路的地方。”这话意有所指。是提醒?还是试探?我捏紧了手里的红薯皮,指尖感受到粗糙的质感。“陈师傅见识多。”“谈不上。”他移开目光,望向小窗外那一方被切割的天空,“只是在上海滩混口饭吃,见得杂了。三教九流,达官贵人,破落书生,热血学生……还有,”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一些看起来平常,但心里揣着大事的人。”小房间里静了下来,只有远处隐约的市声,和近处尘埃落定的微响。“林小姐的伤,暂时无碍了。”他转回身,语气恢复如常,“不过脚还得养两天。你……有地方去吗?报馆那边……”“报馆暂时不便回去。”我含糊道,扶着条凳慢慢站起来,左脚尝试承力,还是疼,但能勉强挪步了。“今天多谢陈师傅援手。药酒和衣服,我日后洗净奉还。”他看着我,没说话,从怀里摸出几个铜板,走过来塞进我手里。“巷口叫辆黄包车,别说去报馆,说个热闹地方,中途再换。”我捏着那几枚带着他体温的铜板,喉咙有些发堵。“……为何帮我?”陈阿四笑了笑,笑容里有些许这个年纪少见的沧桑,还有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锐利。“大概因为……我也讨厌那些骑马乱撞、不管人死活的吧。”他指了指我的额头,“也讨厌好东西,被不当心摔碎了。”他打开侧门,早晨清冽的空气涌进来。“保重,林小姐。”我点点头,一瘸一拐地走出宝和祥的小门。回头时,他已关上门,将那间充满石粉和玉石气息的斗室,重新隔绝在寻常巷陌之中。站在巷子里,阳光有些刺眼。额头伤口隐隐作痛,脚踝还在提醒我它的存在。但手里握着那瓶跌打药酒和几个铜板,身上穿着干净温暖的旧夹袄,心里某个冰冷坚硬的地方,似乎被井水擦洗过,又被红薯的温度熨帖了一下。宝和祥,陈阿四。我默念了一遍。招来一辆黄包车,按他说的,先说了个繁华地段的名字。车子跑起来,风拂过脸颊,带来市井的喧嚣与生机。我靠在车背上,闭上眼睛。学生运动的混乱、额头的疼痛、陈阿四那双沉稳而明亮的眼睛、他意有所指的话语……还有,那份尚未写完的、等待填充三千字空当的报道。碎片依然散落,但托住它们的手,似乎多了一双。这时代,血与火烙下真相。但有时,一双沾着石粉、递来烤红薯和药酒的手,或许,也能在冰冷的铁幕上,留下一丝属于人的、温热的印记。车夫吆喝着,汇入人海。我睁开眼,看向前方。亚尔培路的石库门,贝尔加马号的汽笛,还有报馆里那三千字空当,都在等着。而我知道,回去的路,或许需要更小心,也更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