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在清晨的薄雾中穿行,车轮碾过青石板的声响规律而沉闷。车厢内,我与秋云相对无言,只余车帘外透进来的、逐渐清亮的天光,与帘子晃动时偶现的街景一角。沈清月那番“无心”之言,像投入静湖的石子,涟漪散去后,留下的是更为凝滞的寂静。秋云仍愤愤不平,嘴唇抿得发白。我闭目养神,指尖却无意识地捻着袖口柔软的衣料,脑海中反复推演着今日可能发生的种种。御苑赏花会,皇后娘娘亲自主持,遍邀京中适龄贵女。名为赏花,实则……我心知肚明,这是皇室为几位适龄皇子、宗亲子弟相看的机会,也是各府展示自家女儿才貌德行、暗中较劲的舞台。沈清月新为宁王侧妃,宁王虽非皇后嫡出,却颇得圣心,她今日必是铆足了劲要出风头,为宁王、也为自己挣脸面。而我这个“素净”“不显眼”的嫡姐,恐怕在她计划里,最好的定位便是无声的背景,或是必要时用来衬托她“姐妹情深”“不忘根本”的工具。只是,她大约没算到,我这背景,不甘心只做背景了。马车渐渐慢下,周遭喧哗起来。车帘缝隙里,可见朱墙高耸,琉璃瓦在朝阳下闪着威严的光。到了。下车处已是御苑外围,各府马车按序停靠,仆从如云。衣着华丽的贵女们在家人或丫鬟搀扶下,袅袅婷婷走向苑门。空气中浮动着脂粉香、衣料熏香,还有一种刻意压抑的兴奋与攀比。沈清月早已下车,正由丫鬟簇拥着,与几位相熟的贵女寒暄。她一身绯红在人群中极为扎眼,言笑晏晏,目光流转间,不动声色地扫视着周围,像是在评估潜在的对手,又像是在享受聚焦的目光。见我下车,她眼神飘过来一瞬,很快又转开,仿佛只是不经意瞥见一个无关紧要的人。我与秋云落在后面,随人流缓步前行。天水碧的衣裙在姹紫嫣红中,果然如沈清月所言,显得格外素净。不少目光落在我身上,带着好奇、打量,或许还有些许惊艳,但更多的是对“生面孔”的审视。十年藏拙,京中贵女圈子,早已不识沈清璃是谁。我不以为意,只微垂着眼,步履从容,目光平静地掠过前方重重人影、飞檐斗拱,最终落在那道洞开的、通往御苑深处的朱漆宫门上。门内,春色如许,命运似已在那里悄然布下了棋局。入园,豁然开朗。御苑名不虚传,亭台楼阁错落,奇花异草纷呈。今日天公作美,春光和煦,暖风拂过,带来阵阵馥郁花香。贵女们三三两两,或驻足赏花,或于水榭闲谈,或往早已设好席面的百花台方向而去。沈清月很快被几位贵女围住,她笑声清脆,正讲着宁王府的趣事,引得周围阵阵娇笑。我无意凑近,便带着秋云,沿着一条相对僻静的卵石小径缓缓而行。小径旁植着大片梨花,正值盛放,如云似雪,偶有花瓣随风飘落,沾衣欲湿。我需要一点时间,理清思绪,也避开最初可能的人潮与不必要的寒暄。走得深了些,人声渐远,只闻鸟语啾啾,流水淙淙。前面似乎有一道蜿蜒的竹篱,隔出一小片更为幽静的所在,隐约可见篱内花木更为隐约可见篱内花木更为珍奇,似是专供皇室休憩的暖房附近。正要转身往回走,一阵刻意压低的争执声却随风飘来,断断续续,钻进耳中。“……凌风哥哥,你近日为何总躲着我?”是一个年轻女子带着委屈的娇嗔,声音有几分耳熟。“月儿,别闹。此处人多眼杂。”男子声音温醇,带着无奈,是楚凌风。我脚步倏然顿住,浑身血液似乎在这一瞬间凉了下去。楚凌风?沈清月?他们怎会在此处私会?沈清月此刻不该在百花台附近与人周旋么?心跳骤然失序。我下意识地拉住秋云,闪身躲到一株繁茂的梨树后。秋云也听到了声音,脸色发白,紧紧捂住了自己的嘴。透过层层花枝与竹篱的缝隙,隐约可见两个人影站在一丛茂盛的西府海棠后。男子身形挺拔,正是宁王世子楚凌风,他侧对着这边,看不清表情。女子背对着我们,但那身绯红宫装和发间闪亮的凤钗,不是沈清月又是谁?“人多眼杂?你从前可不怕!”沈清月的声音拔高了些,带着怨气,“自那日回门,你见了沈清璃那副样子后,就魂不守舍!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后悔了?后悔当初选了我,没选她那个‘真容’?”楚凌风似乎有些烦躁:“胡说什么!我与你已成夫妻,何必再提旁人?”“旁人?她算哪门子旁人!”沈清月猛地转身,我终于能看见她小半张侧脸,妆容精致,却因怒气显得有些扭曲,“楚凌风,你别忘了,当初是你亲口跟我说,她沈清璃不过是个无盐丑女,木头疙瘩,让你多看两眼都嫌腻!是你说的,沈家最有价值的女儿是我!是你让我配合,哄着她为我们铺路!她那些蠢事,哪一桩不是你默许甚至暗示的?!现在看她露出那张脸,你心思活络了?觉得她也是个美人了?我告诉你,晚了!她骨子里还是那个上不得台面的蠢货!今天赏花会,我必要让她原形毕露!”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钉子,狠狠钉入我的耳膜,钉进我的心里。无盐丑女,木头疙瘩,多看两眼都嫌腻。最有价值的女儿。哄着她为我们铺路。蠢事……默许甚至暗示……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春日宴上那杯恰到好处泼出的茶,那精准算计的一摔,那些我默默咽下的委屈和周围讥诮的目光……原来背后,不止有沈清月的算计,还有他楚凌风冰冷的默许和推动!他们像看戏一样,看着我卖力表演,用我的狼狈,垫高他们的锦绣!气血疯狂上涌,冲得我眼前阵阵发黑。指尖死死抠进粗糙的树干,木刺扎进皮肉也浑然不觉。秋云在一旁死死拽着我的袖子,泪流满面,却不敢出声。楚凌风的声音带着不耐:“够了!今日什么场合,你说这些做什么?我既娶了你,自然会对你负责。沈清璃……她不过是个过去式。你如今是宁王侧妃,心胸放宽些,今日好好表现才是正经。”“负责?你拿什么负责?”沈清月冷笑,“你那世子之位,坐得稳吗?宁王府里那些虎视眈眈的庶子,宫里头那些心思莫测的贵人……楚凌风,我们是一条船上的人!你别想撇下我!沈清璃那个贱人,你别想沾!今天,我就要让她彻底身败名裂,看谁还会多看她一眼!”她语气中的狠毒与决绝,让我浑身发冷。“你待如何?”楚凌风似乎有些警惕。“这你就不用管了。”沈清月语气稍缓,带上了一丝娇媚,“我自有安排。总之,过了今日,她沈清璃在京中贵女圈里,便再无立足之地!凌风哥哥,你只需记得,谁才是能真正帮你的人。”一阵窸窣声响,似是沈清月靠近了楚凌风。接着是衣物摩擦和模糊的低语,听不真切了。我背靠着冰冷的树干,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却觉得空气稀薄,胸口闷痛。方才听到的每一个字,都在脑海里嗡嗡回响,撞得神经剧痛。十年。整整十年。我以为的牺牲,是守护家族;我以为的委屈,是顾全大局;我以为楚凌风那一点点虚伪的温情,是黑暗中微末的星光。却原来,全是骗局。我只是一枚棋子,一块垫脚石,一个被至亲与曾经倾心之人联手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彻头彻尾的笑话!“小姐……小姐……”秋云带着哭腔的呼唤将我涣散的神智勉强拉回。她满脸是泪,眼中全是惊恐与心痛。我闭上眼,再睁开时,眼底所有翻腾的情绪都被强行压了下去,只剩下冰封般的死寂和一丝近乎狰狞的冷静。“走。”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却异常平稳。“小姐,我们去哪儿?告诉皇后娘娘?还是告诉老爷?”秋云急问。“不。”我摇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刺痛让我更加清醒,“告诉他们有什么用?”父亲眼中只有利益,皇后娘娘岂会管臣子家宅阴私?此刻闹开,不过徒增笑柄,正中沈清月下怀。“那……”“去百花台。”我站直身体,拂落肩头飘落的梨花花瓣,轻轻整理了一下微乱的鬓发和衣裙。天水碧的料子依旧柔顺洁净,珍珠头面在透过花叶的阳光下流转着温润的光。沈清月要我身败名裂?要我今日之后再无立足之地?很好。那便看看,今日这赏花会,到底是谁的劫数!我迈开脚步,朝着百花台的方向走去。步履起初有些虚浮,很快便稳了下来,甚至比来时更加坚定。阳光有些刺眼,我微微眯起眼,远处百花台上传来的丝竹声、笑语声,仿佛隔了一层厚重的琉璃,听不真切。只有胸腔里,那颗曾经温热、如今冰冷的心,在沉沉地跳动,每一下,都撞出无声的轰鸣与回响。偷听到的真相,是毒药,也是淬火的冰水。沈清璃,你醒得太迟。但,还不算太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