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漏声歇,窗纸外透出灰蒙蒙的晨光。绣完嫁衣的眼睛,像是被粗糙砂纸磨过,干涩刺痛,视野边缘泛着熬夜后的昏黑。我让秋云打来冰冷的井水,将整张脸埋进去——刺骨的寒意激得浑身一颤,却也驱散了些许混沌。抬眼时,铜镜里映出一张苍白的脸,眼下泛着明显的青黑,唯有那双眸子,因冷水刺激和彻夜未眠的紧绷,亮得有些慑人。秋云用热鸡蛋小心滚着眼用热鸡蛋小心滚着眼眶,试图消减那点痕迹,担忧道:“小姐,您这样子去见人……”“无妨。”我打断她,声音有些沙哑,“左右今日是去看‘花’,又不是去比‘容’。”话虽如此,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到一旁。那里静静躺着两个包袱:一个是昨夜碧荷送来、被我拒绝的水红云锦宫装,另一个,是今早天色未明时,秋云悄悄从角门接回的、来自云织阁的包裹。我走到桌边,解开云织阁包袱的系带。里面并非我想象中的成衣,而是几块叠放整齐的料子——一匹雨过天青色的软烟罗,一匹月白暗纹云缎,一匹素锦,还有几样配色雅致的丝线。另有一个扁平的木匣,打开来,里面是一套珍珠头面,珠子不大,却颗颗圆润,泛着柔和的珠光,样式简洁精巧。最底下压着一张字条,字迹娟秀:“小姐勿忧,今日辰时三刻,衣裳必至。云娘敬上。”竟是要现做?辰时三刻……距离巳正赏花会开始,不足一个时辰了。我心下微沉,却也无他法,只能信林松夫妇。秋云看着料子,又看看我熬红的眼,急得跺脚:“这可怎么好!万一赶不上……”“既托付了,便等着。”我稳住心神,重新坐下闭目养神,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那匹软烟罗——料子细腻冰凉,像夏日雨后的天空。等待的时间格外漫长,每一息都像是被拉长了。院子里传来洒扫的声响,远处厨房方向飘来早膳的烟火气。前院隐隐有车马人声,大约是沈清月在为出门做最后的准备,环佩叮当,笑语隐约。就在辰时初刻,院门被轻轻叩响,规律而急促。秋云几乎是跳起来冲过去开门。门外站着的却不是云织阁的人,而是沈清月身边的翠浓,以及两个粗使婆子,抬着那个熟悉的檀木匣子。翠浓脸上带着审视与幸灾乐祸的笑,目光先在我脸上转了一圈,尤其在眼底青黑处停了停,才道:“大小姐安。二小姐让奴婢来取嫁衣,顺便瞧瞧大小姐准备得如何了?时候可不早了。”这是来“验收”和催促了。我睁开眼,神色平静:“秋云,把匣子给翠浓姑娘。”秋云不甘不愿地将昨夜完工的嫁衣匣子递过去。翠浓打开,只看了一眼,脸上的笑容就僵了僵。她显然没料到,我不仅“完成”了,而且成品远超预期——那嫁衣在晨光下流泻出的光华,让见惯了沈清月好东西的她,也有一瞬失神。“大小姐……果然好手艺。”翠浓干巴巴地赞了一句,合上匣子示意婆子抬走,却并未立刻离开,反而上前一步,目光扫过我身上依旧素净的旧裙和空空如也的妆台,语气带着刻意的关切,“大小姐就穿这身去赏花会吗?似乎太素净了些,怕是不合宫里的规矩。要不要奴婢去回二小姐,再……”“不劳费心。”我淡淡道,“我自有准备。”翠浓碰了个软钉子,撇撇嘴,又像是想起什么,压低声音状似无意地说:“对了,方才奴婢过来时,看见角门那边有个面生的婆子探头探脑,不知是不是府里新来的?大小姐这边偏僻,可要当心些,莫让不三不四的人混进来冲撞了。”她说完不等我反应,福了福身:“奴婢还要赶去伺候二小姐梳妆,先行告退了。”角门……云娘!我的心猛地一紧。沈清月果然起了疑心,甚至在盯着我这边!辰时三刻将至,云娘若此刻被拦下……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辰时二刻了。前院的动静更大了些,隐约听到沈清月娇声催促车马的声音。秋云急得在屋里打转,不断望向院门方向。我攥紧了袖中的手,指甲陷进掌心。若是云娘来不了……目光落在那匹雨过天青的软烟罗上,难道真要穿那身水红云锦?不,绝不行。就在辰时三刻的钟磬声隐约从前院传来,秋云几乎要绝望时,院门再次被敲响——这次是三短一长,极轻,却带着某种暗号般的节奏。秋云一个箭步冲过去开门。门外是个穿着粗布衣裳、头戴宽檐斗笠的妇人,挎着极大的竹篮,篮上盖着蓝印花布。她飞快闪身进来反手关上门,摘下斗笠,露出一张三十许、眉眼温婉却带着疲色的脸,正是云娘。“小姐恕罪,巷口有人盯着,绕了些路。”云娘语速飞快,气息微喘,额角见汗。她顾不上多说,将竹篮放在桌上掀开蓝布,从里面小心翼翼取出一件折叠整齐的衣裳。衣裳展开的刹那,连焦急的秋云都忍不住轻吸了一口气。那是一件天水碧色的齐胸襦裙。上衣是雨过天青色软烟罗裁成,轻薄如雾,颜色清透如水洗过的碧空,袖口与裙头处用稍深的碧色丝线绣着疏落的缠枝兰草,针脚细密得几乎看不见,唯有在光线下流转时,才现出隐隐的纹路。下裙是月白暗纹云缎,层层叠叠如流云泻地,行走间必有波光。一条素锦裁成的披帛搭在一旁,颜色比下裙略深,柔和了整体的清冷。没有繁复刺绣,没有耀眼纹饰,却自有一种清极雅极、浑然天成的气度。“时间仓促,只得做成这样,幸而未误了小姐时辰。”云娘快速说道,又从篮底取出一个布包,里面是一双软底绣鞋,鞋头缀着小小的珍珠,与那头面正好相配。“云娘,多谢。”我心中一块大石落地,声音里带了几分真心实意的动容。短短两日赶制出这样一身,不知耗费她多少心血。“小姐折煞奴婢了。”云娘眼眶微红,福身道,“夫人当年恩情,奴婢一家永世不忘。林松在外头巷子角等着马车,小姐快更衣吧,莫误了吉时。”秋云连忙伺候我更衣。天水碧的襦裙上身,意料之外的合体,料子轻柔熨帖,将一夜疲惫都掩去了几分,反衬得肤色愈发白皙。云娘手巧,又将我的长发挽成一个简单的百合髻,略松,鬓边垂下几缕,戴上那套珍珠头面。珍珠光泽柔和,丝毫不显夺目,却恰到好处地提亮了气色,映得眼眸愈发清亮。对镜自照,镜中人一扫往日灰暗,虽眼底仍有倦痕,却如一支经夜雨洗过的素荷,清丽脱俗,风姿初绽。“小姐真美!”秋云由衷赞叹。云娘也看得怔了怔,眼中泛起泪光,像是透过我看到了谁的影子,低声道:“像……真像夫人年轻时的风韵。”来不及多言,前院已传来催促的锣声。我最后看了一眼镜中的自己,深吸一口气:“走。”主仆三人匆匆出了小院,云娘戴上斗笠挎着空篮,低头从角门悄然离去。我与秋云则快步走向二门处的马车停放处。沈府的朱轮马车已备好两辆。前面一辆更为华贵宽敞,自然是沈清月的。她已端坐车中,车帘半卷,正微微侧头,由丫鬟整理着鬓边一支赤金衔珠凤钗。她今日穿了一身绯红织金牡丹宫装,艳丽逼人,满头珠翠在晨光下熠熠生辉,确实极尽富贵华丽。我的马车略小些,跟在后面。当我走近时,沈清月恰好转过头来。她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先是漫不经心的一瞥,随即猛地凝住,像是被什么刺了一下,瞳孔骤然收缩,脸上那抹志得意满的甜笑瞬间僵住,眼底飞快掠过难以置信、嫉妒,以及一丝猝不及防的慌乱。她显然没料到,我不仅来了,还是以这样一副截然不同的姿态。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伺候她的丫鬟婆子们也停下了动作,目光惊疑不定地在我和她之间游移。沈清月很快回过神来,那抹僵硬的笑重新扯开,却比方才刻意了许多。她上下打量着我,目光如同实质的针,细细刮过我的衣裙、发髻、脸庞,最后停在我依旧难掩倦色的眼睛上。“姐姐来了?”她开口,声音甜腻,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我还以为姐姐昨夜赶工辛苦,今早起不来呢。”她刻意咬重了“赶工辛苦”四个字。“妹妹的嫁衣要紧,不敢耽搁。”我平静回应,不欲多言,示意秋云扶我上后面那辆马车。“姐姐这身衣裳……”沈清月的声音却追了过来,拖长了调子,目光在我天水碧的裙裾上流转,忽然掩唇轻笑一声——那笑声清脆,却无端让人觉得不舒服,“料子倒还清爽,只是这颜色……未免太素净了些。今日赏花会,各府小姐们必定争奇斗艳,姐姐穿得这样清淡,怕是……不大显眼呢。”她顿了顿,眼波流转,看向自己身上华贵的绯红,又瞟了一眼我发间简单的珍珠,语气更加“诚挚”地补充道:“不过也是,姐姐素来性子安静,不喜张扬,这样打扮倒也合姐姐的性子。只是……”她微微倾身,声音压低了些,像是姐妹间的体己话,却足够让周围几个人听清:“姐姐如今洗去了旧日妆扮,露出真容,虽说比不得妹妹们年轻鲜妍,可到底也是沈家嫡女。总这般素净下去,将来……怕是更难寻一门好亲事了。妹妹也是为姐姐着想,姐姐可别嫌妹妹多嘴。”字字句句,看似关切,实则刀刀见血。先贬衣裳素净不上台面,再暗指我年纪已大、容颜不再“鲜妍”,最后落脚到“难寻好亲事”——这是她一贯的伎俩,用最天真无辜的语气,说着最戳人心肺的话。若是从前那个自卑怯懦的沈清璃,怕早已面红耳赤、无地自容。我正踏上马车的脚步骤然停住,缓缓转过身,看向她。晨光熹微,落在她娇艳的脸上,也落在我平静的眸中。我没有立刻反驳,也没有露出半分羞恼,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目光沉静如深潭,竟让她脸上的笑容渐渐有些挂不住,眼底闪过一丝不安。“妹妹说得是。”我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衣裳首饰,不过是外在皮囊。至于亲事……”我顿了顿,唇角极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下,那弧度淡得几乎看不见,却无端让沈清月心头一跳。“姐姐的事,就不劳妹妹挂心了。妹妹如今贵为宁王侧妃,前程似锦,还是多想想,如何在这赏花会上,不负宁王府的期许才好。”说完,我不再看她陡然变色的脸,扶着秋云的手,稳稳登上了马车。车帘垂下,隔绝了外面沈清月骤然阴沉的视线,也隔绝了那些下人窥探的目光。马车缓缓启动,驶离沈府。车厢内,秋云仍气得胸口起伏:“二小姐她……她说的那叫什么话!什么‘比不得年轻鲜妍’!小姐您明明……”“她急了。”我靠在车壁上,闭上眼,指尖轻轻按压着酸胀的太阳穴。沈清月那番“无心”之言,恰恰暴露了她内心的恐慌——她害怕我真的不一样了,害怕我这张脸、这身气度,会夺走原本聚焦于她的目光。“可她也提醒了我一件事。”我睁开眼,眸中一片清明冷静,“赏花会上,她绝不会安分。秋云,一会儿到了御苑,跟紧我,无论发生什么,见机行事。”“是,小姐!”秋云重重点头。马车辘辘,驶向皇城方向。御苑的百花,不知为谁而开。而沈清月那番看似关切、实则句句贬损的“无心”之言,像一根细刺,悄然扎进了这看似平静的清晨,预示着今日,注定不会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