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忽然变得极静。洗去铅华后的脸,我没刻意遮掩,也没大张旗鼓招摇。照旧待在偏院,看书写字,偶尔对着一局残棋发呆。秋云起初战战兢兢,日子久了见我行事如常,只是眉眼间少了木讷怯意,多了些沉静光亮,便也慢慢安定,服侍得愈发精心。府里的风向却悄无声息地变了。送饭的婆子不再克扣份例,偶尔还能见到点时鲜菜蔬;管洒扫的小丫鬟路过院门,脚步会放轻,探头探脑的目光里,好奇多过往日的轻视;连常年称病、只顾自己一亩三分田的王姨娘,也破天荒地让丫鬟送来一碟亲手做的桂花糕,话里话外透着试探:“大小姐近日气色……似乎好了许多?”我让秋云收下糕点,客气道了谢,没多言。王姨娘是聪明人,见我不接茬,便讪讪去了。她本就是墙头草,哪里得势往哪边倒,如今沈清月刚攀高枝,她这示好不过是两头下注,不足为信。真正的试探,来自沈清月回门后的第五日。晌午刚过,前院的大丫鬟翠浓来了。她是沈清月未出阁时最得脸的,如今跟着去了王府,今日回府取旧物。翠浓穿一身水红比甲,头上插着簇新银簪,走路下巴微扬,比许多小户人家小姐还有派头。她径直进院,目光先在我脸上停了一瞬,眼底飞快掠过惊异,随即压下,换上矜持又审视的神色。“大小姐安。”她草草行了个礼,不等我叫起便直起身,“二小姐让奴婢回来取她落在阁中的蕉叶琴,顺便……给大小姐捎个话。”我坐在窗边绣墩上,手里捏着一卷《舆地纪胜》,闻言抬眼,神色淡淡:“说。”翠浓被我平静的目光看得不自在,轻咳一声抬高声音:“三日后,皇后娘娘在御苑办赏花会,遍邀京中适龄贵女,咱们府上也在受邀之列。”她顿了顿,从袖中抽出一张泥金帖子,却不递过来,只拿在手里,语气带了丝不易察觉的轻慢,“只是二小姐说了,赏花会贵女云集,规矩大场面重。大小姐您性子娴静,素来不喜热闹,前几次宫宴也多有不适,这次不如在府中歇息,免得……”话没说完,意思却明明白白——我去了只会丢人现眼,连累沈清月。秋云气得脸都白了,上前一步想说话,被我抬手止住。我放下书卷站起身,走到翠浓面前。我比她略高些,垂眸看她时,能清晰瞧见她眼底一闪而过的心虚。“妹妹真是体贴。”我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让翠浓下意识退了半步,“连我‘素来不喜热闹’都记得这般清楚。”我伸手,直接从她指间抽走请柬。帖子做工精致,泥金笺上墨迹淋漓,确是宫里的样式。翻开扫过受邀人姓名处——“沈氏女”。没有具体名字。这意味着帖子是给沈家女儿的,去一个还是两个,本可由府中自行决定。但在沈清月眼里,这帖子自然该是她一个人的。翠浓没想到我会直接拿请柬,愣了一下急道:“大小姐!这帖子是给……”“是给沈家女儿的。”我截断她的话,指尖在光滑纸面上轻轻一点,“上面写得清楚。怎么,妹妹是觉得,我沈清璃不配做沈家的女儿?”“奴婢不敢!”翠浓脸色微变,连忙低头,“只是二小姐吩咐……”“妹妹如今是宁王侧妃,身份尊贵,要操心王府中馈,侍奉世子,还要惦记着替我分忧。”我合上请柬拿在手中,语气听不出喜怒,“真是辛苦她了。你回去告诉妹妹,她的好意我心领了,这赏花会,我自会斟酌。”翠浓抬头想再说什么,对上我沉静冰凉的眼神,莫名生出一丝寒意,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只得讷讷道:“是……奴婢一定把话带到。”她匆匆行礼退下,背影透着点仓皇。秋云这才凑过来,看着请柬又是解气又是担忧:“小姐,您真要去?二小姐那边……”“去,为什么不去?”我摩挲着请柬边缘,唇角弯起极淡的弧度,“皇后娘娘的赏花会,遍邀京中贵女,何等难得的机会。”“可是……”秋云欲言又止,目光落在我身上素净的旧裙上,“咱们的衣裳首饰……”“衣裳首饰自有办法。”我将请柬收好,转身望向窗外。庭中玉兰已开到尾声,纯白花瓣边缘卷起枯黄,却依旧固执地挂在枝头。沈清月想拦我,无非是怕我“碍事”,怕我哪怕只是安静站着,也会分走属于她的目光。尤其是在我洗去伪装之后。她那份建立在对比之上的优越感,开始动摇了。可她忘了,或者从未在意过——我沈清璃,才是沈家名正言顺的嫡长女。有些东西,不是她靠撒娇卖痴、攀附权贵就能永远夺走的。比如,这份来自宫廷、写明“沈氏女”的请柬所代表的,最基本的资格与认可。下午,我去书房见父亲。沈崇山正在临帖,见我进来,笔下未停,只抬了下眼皮:“清璃?有事?”我规矩行礼,将泥金请柬轻轻放在书案一角:“父亲,三日后皇后娘娘御苑赏花会,府中得了帖子,女儿特来禀告。”沈崇山的笔尖顿了顿,一滴墨在宣纸上洇开一小团。他放下笔拿起请柬,眉头微蹙:“皇后娘娘的赏花会……月儿前日回门时提过。她如今是宁王侧妃,出席这等场合,于她、于沈家都是好事。”他看向我,目光里带着惯常的审视与衡量,“你……也想去?”“女儿身为沈家嫡长女,蒙皇后娘娘不弃受邀,自当谨遵礼数前往参拜。”我不卑不亢,声音清晰,“且妹妹新入王府,宫中礼仪人事或有生疏,女儿身为长姐,从旁提点照料,也是分内之事。”这番话滴水不漏,既抬出嫡长女身份与皇后邀约,又扯了姐妹情深、襄助妹妹的大旗。沈崇山沉默片刻,看着我的眼神复杂。这几日府中暗流涌动,他不可能毫无察觉。我这个沉寂十年、几乎被他遗忘的嫡长女,似乎有些不一样了。洗去脂粉后的脸,依稀能看出她母亲当年的影子,甚至更为清丽夺目。此刻站在这里,背脊挺直,目光沉静,言语间竟有几分不容置喙的气度。这变化让他警惕,也让他不得不重新权衡。许久,他才缓缓开口:“你既有此心,便去吧。只是……”语气加重,“赏花会上谨言慎行,一切以你妹妹为重,莫要失了沈家的体面。”“女儿明白。”我垂下眼帘,掩去眸中情绪。以沈清月为重?父亲,怕是要让您失望了。从书房出来已是黄昏,天际晚霞如火,给沈府高耸的屋檐镀上一层金红。刚走到回廊拐角,便见沈清月带着翠浓和另一个面生的王府丫鬟,气势汹汹迎面而来。她显然已经得了翠浓的回话,娇艳的脸庞因怒气微微泛红,眼中的嫉恨几乎要溢出来。“沈清璃!”她连姐姐都不叫了,声音尖利,“你什么意思?那请柬是我的!”我停下脚步,平静地看着她:“妹妹慎言。请柬上写的是‘沈氏女’,何时成了你一人的?”“你!”沈清月噎住,胸脯起伏,咬牙道,“父亲已经答应让我去了!你凑什么热闹?就凭你现在这张脸?你以为洗掉那层灰就能飞上枝头了?别做梦了!赏花会上贵女如云,你去了也不过是自取其辱!”“是吗?”我轻轻笑了,目光掠过她因愤怒而略显狰狞的脸,“妹妹似乎很怕我去?”“我怕你?”沈清月像是被踩了尾巴,声音陡然拔高,“我会怕你?一个装了十年丑八怪的可怜虫!我告诉你,沈清璃,就算你露出真脸,骨子里也还是那个上不得台面的东西!赏花会那种地方,不是你该去的!”“该不该去,皇后娘娘的帖子说了算,父亲也点了头。”我往前一步靠近她,声音压低到只有两人能听清,“倒是妹妹,这般气急败坏,是怕我抢了你的风头,还是怕……世子爷见了现在的我,会想起些什么?”沈清月的瞳孔猛地一缩,脸色瞬间白了几分。楚凌风。这是她的七寸。“你胡说什么!”她色厉内荏地反驳,眼神却慌乱闪躲。我不再与她纠缠,侧身从她旁边走过,裙裾拂过光洁的地面,留下一句轻飘飘的话:“三日后,御苑见。妹妹可要好好准备,莫要……失了宁王府的体面。”身后,传来沈清月气极之下摔碎随身玉佩的清脆声响。我脚步未停,迎着渐沉的暮色,走向我那偏僻却不再冷寂的小院。风起了。第一片真正属于我的战场,就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