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膳时分,沈府难得热闹。并非什么节庆,只因我那位刚册封为宁王侧妃的妹妹沈清月,今日三朝回门。正厅里灯火通明,下人穿梭往来,脚步都带着几分轻快。空气中飘着酒肉的香气,混着沈清月娇脆的笑语,还有父亲偶尔一两声克制的、却藏不住满意的低笑。我住的偏院离正厅不远,那喧闹便格外清晰,一阵阵透窗而来,落在冷清的屋里,衬得满室寂静愈发刺骨。秋云摆好简单的两菜一汤,偷觑着我的脸色,小心翼翼道:“小姐,老爷那边传过话,说……说您若是身子不适,便在屋里用膳,不必过去了。”不必过去。我执筷的手顿了顿,夹起一片素炒青菜。也好,省了那些虚与委蛇的功夫。“父亲还说了别的吗?”秋云犹豫了一下,声音压得更低:“老爷还说……二小姐如今身份不同了,让府里上下都警醒着,莫要冲撞了她。尤其……尤其提点了咱们院,无事少往前头去。”我慢慢嚼着那片青菜,缓缓咽下。原来如此。沈清月成了宁王侧妃,我便连上桌的资格都需“特赦”,甚至成了需要被“提点”、要“避嫌”的潜在“冲撞”之源。心头那点因为洗净面容而生出的微末激越,忽然被这现实的冷水浇得透彻。十年经营,我在这个家里,早已是彻头彻尾的边缘人、隐形人。改变的决心易下,可真正要撼动这铜墙铁壁般的习惯与定位,却远非一日之功。“知道了。”我语气平淡,“吃饭吧。”饭毕,秋云收拾碗筷退了出去。我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初春的夜风带着凉意卷入,却也将正厅那边的声浪送得更真切。“……世子爷待我极好,今日回门原说要亲自送我,只是临时被王爷叫去商议要事,才遣了府里最得力的管事嬷嬷跟着。”沈清月的声音婉转,尾音带着几分刻意压制的炫耀。“宁王世子青年才俊,月儿你要好好侍奉,谨守妇德,多为世子分忧。”是父亲的声音,透着几分郑重。“女儿省得。对了父亲,世子前日得了几盆西域来的珍品兰草,知道父亲雅好此道,特地让我带了一盆回来……”后面的话被风吹散,只剩下隐约的笑语。我靠在冰凉的窗棂上,闭上眼。那些刻意尘封的、关于“宴会”的记忆,却借着此刻的喧闹与冷落,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那也是一场宴会,三年前的春日宴,设在长公主的别苑。京中适龄的贵女公子几乎齐聚,名义上是赏花吟诗,实则是各家相看、暗中较劲的舞台。赴宴前夜,沈清月来了我房里。她穿着新裁的樱粉色留仙裙,转了个圈,裙摆漾开如桃花。“姐姐,你看我这身可好?”“很美。”我坐在妆台前,脸上已覆好厚重的脂粉,正对着昏暗的铜镜,把眉毛画得更粗些。她走到我身后,手搭在我肩上,俯身看着镜中两张对比鲜明的脸——一张明媚鲜妍,一张黯淡模糊。她笑了,声音甜得像蜜,话里却带着刺:“姐姐这妆……倒是愈发稳妥了。明日宴上,还要劳烦姐姐……如往常一般才好。”如往常一般。我懂她的意思。往常的宴会上,我总会“适时”出些无伤大雅的小错——碰翻个杯盏,说句不合时宜的话,或者,在最关键的时刻,“笨拙”地摔上一跤。“妹妹放心。”我看着镜中她娇艳的笑脸,声音没有一丝波澜。次日,长公主别苑里暖风习习,百花争妍。贵女们三三两两聚在水榭曲廊间,衣香鬓影,环佩叮咚。沈清月很快便融入其中,如鱼得水,她新学的琵琶曲引来不少赞誉。我照旧坐在角落,低着头,尽量减少自己的存在感。脂粉厚重,闷得皮肤微微发痒,但我早已习惯。直到管事嬷嬷扬声宣布,接下来是自由献艺时间,有意者可至前方莲池畔的敞轩一展才艺。沈清月眼睛一亮,朝我看过来。她早就苦练了一支胡旋舞,就等此刻一鸣惊人。我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端起面前半凉的茶盏,起身佯装要往摆放糕点的长案走去。我的位置离敞轩入口不远,沈清月则需从另一侧绕过去。时机要掐得极准。就在沈清月翩然起身,沿着水榭走向敞轩,吸引了大半目光时,我也“恰好”走到敞轩入口附近,与两个正说笑着转身的贵女“擦肩而过”。“哎呀!”一声惊呼,我手中的茶盏脱手飞出,淡黄的茶水泼洒出来,大半淋在了我特意挑选的、颜色最老气沉黯的秋香色裙摆上。同时,我脚下像是被什么绊了一下,整个人向前扑倒。“噗通——”不算太重的一声闷响,我结结实实地摔在了光洁的木质地板上。发髻歪斜,钗环松动,最狼狈的是,那杯茶不仅污了衣裙,更有几滴溅到了脸上,冲开脂粉,留下几道滑稽的浅痕。满场先是一静,随即,低低的嗤笑声、议论声嗡嗡响起。“又是沈家那位大小姐……”“真是,每次都这般毛手毛脚。”“可惜了那身衣裳,本就不好看,这下更没法瞧了。”“快看沈二小姐!”所有的目光,瞬间从我身上移开,聚焦到了敞轩入口处。沈清月站在那里,樱粉色的留仙裙在春日阳光下流光溢彩,与我趴在地上、衣裙污浊的模样形成了刺眼的对比。她脸上适时地流露出恰到好处的惊讶与关切,却没有立刻上前扶我,只是微微蹙眉,带着些许“家丑外扬”的无奈。然后,在众人或同情或鼓励的目光中,她轻盈地步入敞轩中央,对着主位的长公主行礼,声音清越:“小女沈清月,愿献上一支胡旋舞,为殿下及诸位助兴。方才家姐不慎,扰了诸位雅兴,还请殿下恕罪。”看,多么得体,多么顾全大局。既彰显了自己的才艺,又暗指了我的不堪,还全了姐妹情分——尽管那关切不过是浮于表面的作态。乐声响起。沈清月翩然旋转,裙摆如粉色云霞般绽开,身姿轻盈曼妙,瞬间抓住了所有人的眼球。喝彩声、赞叹声此起彼伏。没人再看趴在地上的我一眼。只有一个陌生的丫鬟匆匆过来,将我扶起,低声快速道:“大小姐,奴婢扶您去后头整理一下。”语气里没有半分关切,仿佛我是一件需要被快速清理掉、免得碍眼的垃圾。我被半扶半架着带离了那片喧嚣。离开时最后一眼,我看到不远处的男宾席上,楚凌风正含笑注视着场中旋转的沈清月,眼神专注而欣赏。至于我这边的小小骚乱,他甚至没有瞥来半分目光。那日回府的马车上,沈清月志得意满,把玩着长公主赏下的一支碧玉簪。“姐姐今日那一摔,时机正好。”她笑盈盈地说,眼里没有半分感激,只有理所当然,“只是下次,姐姐或许可以摔得再远些,离我献艺的地方略远点儿,免得……啧,总归是不太雅观。”我靠着车壁,脸上被茶水溅过的地方隐隐刺痛,裙摆上的茶渍已干涸成深褐色的一块,紧紧贴着皮肤,又凉又黏。窗外,春日繁华飞速倒退。我沉默着,没有说话。“姐姐?”沈清月似乎觉得无趣,撇了撇嘴,转而说起今日哪位公子看了她好几眼,哪家小姐的衣裳不如她的精美。我将脸转向车厢更深的阴影里,闭上了眼睛。……“砰——啪!”远处正厅方向,忽然传来一阵热闹的爆竹声,夹杂着众人的欢笑声,将我从冰冷的回忆中猛地拉回。想来是沈清月回门宴的高潮了。他们在庆贺,在欢笑,在憧憬着宁王府带来的锦绣前程。我关上窗,将那喧嚣彻底隔绝在门外。屋内一灯如豆,映着我洗净后清晰的脸庞,和身上那件母亲留下的旧裙。镜中人的眼神,不再有回忆里的麻木与隐忍,只剩下一片沉静的、燃着冷火的光亮。宴会上那“笨拙”的一摔,摔脏了衣裙,摔丢了颜面,也摔醒了一些更深层的东西。“沈清月,”我对着镜中的自己,无声地勾起嘴角,“你且尽情地舞。”“但愿来日,你还能笑得这般开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