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真是可怜……”
“北边是遭了灾,听说挺严重的。”
“这么多人呢,谁救济得起啊?”
“不会是骗子吧?现在这种人可多了。”
“你看那孩子,脸色都不对了,不像装的……”
有人面露不忍,摸出几个铜板扔过去,也有人摇摇头,叹息着走开。
钟浩然拨开人群,走了进去。他的衣着气度在人群中显得鹤立鸡群,顿时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那磕头的汉子看到钟浩然,眼睛一亮,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爬行几步,就要去抱钟浩然的腿:“这位老爷!老爷您行行好!救救我们吧!做牛做马报答您!”
钟浩然侧身避开他沾满泥土的手,但目光却落在那妇人怀中的孩子身上。小女孩脸色灰败,呼吸微弱,显然不是简单的饥饿,怕是已经病了。他又扫视了一圈这些流民,个个眼窝深陷,神色惶然,那种走投无路的绝望是装不出来的。
“王叔,”钟浩然没有立刻表态,而是转头对不知何时跟过来的王管事道,“去请保和堂的周大夫过来一趟,快。”
“是,少爷!”王管事应了一声,转身挤出人群,小跑着去了。
钟浩然这才对那领头汉子道:“你们先别磕了。这孩子病了,等大夫来看过再说。其他人……”他看向周围几个还算健全的成年流民,“还有力气吗?”
几个流民愣了一下,连忙点头:“有!有!老爷,只要给口吃的,有力气!”
“好。”钟浩然点头,对旁边一个围观的、相熟的米铺伙计道,“劳烦去我铺子里,让伙计先装两袋米,再拿些咸菜、粗盐过来。再烧几锅热水。”
“好嘞,钟善人!”那伙计爽快应下,也跑开了。
围观人群见钟浩然出面,纷纷松了口气,更有人赞道:“还得是钟善人!”
“我就说,钟善人心善,见不得这个。”
“这下这些人有救了!”
那领头的汉子更是感激涕零,又要磕头,被钟浩然抬手止住:“先别急着谢。你们从何处来?一共多少人?路上可还太平?”
汉子抹了把眼泪,哽咽着答道:“回老爷话,小人们是从北边三百里外的临山县逃荒出来的。本来是一个村子的,有二十几口人,路上……路上病的病,散的散,就剩我们这八个人了。一路扒树皮、挖草根,讨饭过来,不敢走大路,怕遇着兵匪和收‘难民税’的官差,尽挑小路走,走了快两个月了……”
正说着,王管事领着保和堂的周大夫气喘吁吁地来了。周大夫是个慈眉善目的老者,在县城医术口碑极好。他二话不说,蹲下身就开始给那小女孩诊脉,又看了看她的舌苔、眼睛,眉头紧锁。
“怎么样,周大夫?”钟浩然问。
“寒气入体,久饥成虚,又染了时疫,病得不轻啊。”周大夫叹了口气,“好在年纪小,底子还没彻底垮掉。我先开两剂猛药吊住元气,退了热,再慢慢温补调理。只是这药钱……”
“药钱我出。”钟浩然毫不犹豫,“需要什么药材,您尽管开,务必救活这孩子。”
“钟善人仁义!”周大夫肃然起敬,也不多言,立刻打开药箱,取出银针先给小女孩施针稳住病情,然后开方子。
这时,米铺的伙计也扛着米袋,提着咸菜罐子和一大桶热水来了。钟浩然指挥着几个还有力气的流民,就在墙根下支起一个临时灶台,用捡来的破瓦罐烧水煮粥。米香混合着水汽升腾起来,那几个饿极了的流民眼睛都直了,不住地吞咽口水,却不敢上前。
钟浩然亲自拿碗,舀了第一碗稠粥,吹凉了些,递给那抱着孩子的妇人:“先喂孩子喝点米汤,暖暖胃。小心烫。”
妇人颤抖着手接过,眼泪扑簌簌掉进碗里,连声道谢,小心翼翼地开始喂那已经微微睁眼的小女孩。
接着,钟浩然才让其他流民排队,一人一碗稠粥,就着咸菜,先填饱肚子。看着他们狼吞虎咽、仿佛重获新生的样子,钟浩然心中那因行善而生的满足感愈发充盈。
“少爷,这些人……您打算如何安置?”王管事在一旁小声问道。一下子多了八张吃饭的嘴,其中还有病人,可不是小事。
钟浩然看着这些流民,沉吟片刻。他家中仆役足够,铺子里也不缺人手。但就这样给点钱粮打发走,在这灾荒年月,他们恐怕很快又会陷入绝境。那个生病的女孩也需要地方静养。
“先带回去吧。”钟浩然做出了决定,“家里后巷不是还有两间堆放杂物的旧厢房吗?收拾出来,让他们暂时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有病的治病,没病的……看看能安排些什么活计,总不能白吃闲饭。等这孩子病好了,再看他们是愿意留下找营生,还是拿了盘缠去投亲靠友。”
王管事有些迟疑:“少爷,人心隔肚皮,这些人来历不明,一下子都带回去,万一……”
“无妨。”钟浩然摆摆手,“我看这领头的汉子眼神还算正,不似奸恶之徒。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见死不救,非我辈所为。先带回去,慢慢察看便是。若真有那心怀不轨的,再处置不迟。”
见少爷主意已定,且说得在理,王管事也不再反对,躬身应下。
于是,在县城百姓敬佩的目光和流民们千恩万谢声中,钟浩然领着这八个逃荒而来的落难者,回到了钟家大宅。
刘雯得知原委后,不仅没有责怪丈夫贸然带陌生人回家,反而立刻吩咐下人收拾房间,准备干净的旧衣物,烧热水让他们洗漱,又亲自去厨房安排饮食和煎药事宜,忙前忙后,毫无富家夫人的架子,只有满满的同情与善意。
那领头汉子名叫赵大,感激得不知如何是好,带着还能动弹的几人,抢着干起了打扫院子、搬运杂物的粗活,生怕自己成了吃白食的。那个病弱的小女孩,名叫丫丫,在周大夫的精心诊治和刘雯的悉心照料下,到了晚间,高热竟真的退下去一些,能喝下小半碗米粥了。
夜幕降临,钟家大宅灯火温暖。
前厅里,钟浩然听王管事汇报着今日的各项收支。后宅内,刘雯正轻声细语地安抚着几个惊魂未定的流民妇人,给她们分发干净的衣物。偏院的旧厢房中,赵大几人躺在虽然简陋却干燥温暖的床铺上,盖着厚实的旧棉被,回想起这一日的遭遇,恍如隔世,对钟浩然夫妇的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钟浩然站在书房的窗前,看着院子里已经恢复精神、正小口舔着盘子里的鱼汤泡饭的布欧,又望向后巷隐约透出灯光的厢房,心中一片平和喜悦。
这才是他想要的生活。凭借自己的能力,守护一方安宁,庇护需要帮助的人,与爱人相依相伴,享受这世俗而踏实的幸福。财富与权力,在这里化为了实实在在的善行和受人尊重的声望。
他觉得自己找到了真正的“道”。行善积德,福泽乡里,妻贤家睦,这或许就是上天对他最好的安排。至于那些关于地府、鬼魂、战斗、执念的破碎记忆……或许,真的只是太过劳累而产生的荒诞噩梦吧?
夜色渐深,钟家大宅沉入安详的睡梦之中。
无人察觉,后巷那间临时安置流民的厢房里,油灯熄灭后,黑暗中,几双眼睛并未立刻闭上。赵大躺在靠门的位置,听着同伴们逐渐均匀的呼吸声,眼中毫无睡意,反而在黑暗里闪烁着一种复杂难明的光。他翻了个身,面对着墙壁,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着身下的草席,嘴角似乎微微向下撇了一下,形成一个近乎冷酷的弧度,与白日里那感激涕零、老实巴交的模样判若两人。
窗外的月光冷冷地照进院落,墙角阴影里,布欧不知何时蹲坐在那里,湛蓝色的猫瞳在黑暗中泛着幽幽的光,一眨不眨地盯着那间厢房紧闭的房门,耳朵微微转动,尾巴尖儿绷得笔直。
夜风拂过庭院,带来远处池塘的蛙鸣,也带来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闷的不安气息,悄然渗入这看似完美温馨的“善”之画卷。
而暗流,已在善的帷幕之下,无声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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