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沉浸在诗中,一时间已然忘却了外物,尤其是开头的“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和最后的“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直截了当地冲击到在场众人的心灵!
太放达了,太不羁了,太符合此时的审美了!
“好诗!好诗啊!昨日弃我,我便弃昨日,可今日忧我,我又能如何呢?这发端写的好啊,昨日逝去、今日接踵,日日如此,从不停留,如何不叫人矛盾郁结?”
“哎!这诗不落俗套,一波而三折,虽言郁结于心,但非人心狭窄,又显露其本心慷慨,有怀壮志。可惜欲上青天览明月本就是不可能之事,此愿永不得成,因而再生不可消解之愁。水既不可断、愁既不可解,无可奈何,不得成全,于是任达而去,散发于扁舟,不失为一桩雅事啊!有名士之风也!”
“此小郎究竟是谁家子!如此一鸣惊人,合该叫洛阳再纸贵一次啊!”
人流向着谢广涌动,高楼上的人们此时不复先前的居高临下,纷纷下了楼阁往溪畔而来,为谢广而来!
乐广看向谢广的目光,已经由看璞玉变成了看美玉,他强抑住激动,拍了拍新徒的肩背,大笑道:“我虽不赋诗,却已得珍宝矣!”
谢广一边向老师谦虚,一边又望向父兄的位置,目光相及时,对着他们大大一笑!
我们家以后,也能收到名士宴游的帖子了!
在众人喧杂之声中,王戎猛地闭上了眼睛,他等到了全诗,然后不可避免地——
他想到了阮籍。
当年曹魏倾颓、司马家清洗朝臣与名士时,阮籍说:“朝阳不再盛,白日忽西幽”。
当竹林几乎不再集会时,他听到的关于阮籍的消息,便只有他率意独驾、穷途恸哭的传闻。
他不理解阮籍为何不愿意顺从司马家,两人渐渐疏离,阮籍说:“孤鸿号外野,翔鸟鸣北林”。
最后阮籍的死,他也是不理解的,只是写一份《劝进表》,为何会郁郁于心到身死?
竹林多年不复,王戎也从当年的聪慧小郎变为当朝侍中。
识时务的人都活下来了,竹林的风流气度俱都被死去的人带走。
死是愚蠢的吗?应当不是。活是懦弱的吗?好像不是。
死要有死的决心,活也要有活的责任。
每个人似乎都有自己选择的理由,只是有时候恰好要背道而驰。
于是阮籍向死,王戎向生。
不同的选择同样的在竹林中的其他人身上发生,于是死者长死、生者暂生,竹林仍在,只是七人不复。
又或许,等他们这些沉重的生者魂飘飘而去,七人又能于死国相见。
那时候,地下会有竹林吗?
王戎睁眼,他又是侍中王戎了。
但——
阮籍!阮籍!
侍中王戎仍然难忘这个朋友。
也罢,不是说那小郎的诗是感怀阮籍故事所作吗?他本就应该想到阮籍的。
谢三郎、谢广,王戎在心中默念,和在场的无数人一般,向谢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