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玻璃反射着七月的毒日头,把黑板右侧的红色倒计时照得发飘——“距高考还有30天”,那六个粉笔字像浸了血,每一秒跳动都往太阳穴里钻。我盯着试卷上“苏晓”两个字,笔尖在草稿纸边缘洇出一小团墨渍,恍惚间竟分不清是今生的笔迹,还是前世被记过时,在处分单上按指印时蹭到的墨。
“晓姐?”后颈突然被铅笔尖戳了下,力道轻得像蚊子叮。王磊的声音裹在闷热的空气里飘过来,带着点讨好的小心翼翼,“林薇薇让传纸条,说最后两道大题卡壳了。”
我没回头,眼角余光扫到后桌胖子的手。他捏着铅笔的指节泛白,蓝色校服后背洇出硬币大的汗渍,橡皮擦在桌面敲出“哒哒”声,节奏跟他咽口水的频率一模一样。这个总被林薇薇呼来喝去的老实人,前世就是这样,一边替她跑腿,一边偷偷在我被全班指责时,往我桌洞里塞过纸巾。
纸条被卷成小细棍,从胳膊肘后面递过来。米白色的信纸边缘有点卷,是林薇薇常用的那款樱花图案,我记得她总说“这种纸写出来的字才好看”,却在前世把我的草稿纸撕碎,说“穷酸样的纸配穷酸人”。
指尖捏着纸条的瞬间,前排传来“咔嗒”一声轻响。江辰的笔帽掉在地上,他弯腰去捡时,后颈碎发扫过我的课桌,这个曾让我在日记本里写过十七遍的动作,现在只让我想起他作证时喉结滚动的弧度。阳光斜斜切过他的侧脸,把睫毛的影子投在鼻梁上,好看得像幅画——可惜画里的人,心是黑的。
“传吗?”王磊又问,声音压得更低了。他胖手心里的汗把纸条洇出个浅痕,我甚至能想象出他此刻的表情:圆眼睛瞪得溜圆,嘴角往下撇,像只被踩了尾巴的仓鼠。
我忽然笑出声,不大,刚好够让前排的江辰肩膀一僵。他握着笔的手顿了顿,笔锋在答题卡上划出个歪歪扭扭的墨点。真好,这一世,该轮到他们紧张了。
“传啊。”我展开纸条,指尖划过那个画在角落的哭脸。黑色水笔画的眼泪弯弯曲曲,像极了林薇薇哭起来时的眼线。前世我就是被这副可怜模样骗了,偷偷把解析几何的辅助线画法抄在背面,叠成小方块递过去——结果呢?她转身就把方块塞进我笔袋,举手时发梢都在抖:“老师,苏晓给我传答案。”
草稿纸是我的笔迹,方块上有我的指纹。江辰站起来作证时,连看都没看我一眼,只盯着林薇薇泛红的眼眶说:“我看见了。”
笔尖落在纸上时,我听见林薇薇那边传来钢笔滚动的轻响。她大概正支着下巴看我,眼尾那颗精心点的痣在阳光下泛着光——前世散场后,她就是用这张脸贴着江辰的胳膊,说我那支钢笔“肯定是偷的”。
我没写数学公式。
“你笔袋里那支银灰色钢笔真好看。”笔尖在纸上沙沙走,我故意把“银灰色”三个字描得格外重,“上周三下午三点,我在晨光文具店见过通款,标价3280元。”
写到“3280”时,后桌王磊突然吸了口凉气。我眼角余光瞥见他飞快地瞟了眼林薇薇的方向,胖脸瞬间涨成了番茄色——他上周跟我吐槽过,说林薇薇哭着求他帮忙搬书,转头就看见她在小卖部买进口巧克力,还说“我爸最近给我涨了零花钱”。
“对了,”我继续往下写,笔尖戳得纸面微微发颤,“我爸是学校司机,月薪四千二,要供我读书,要付房租。你说,他怎么攒得出三千多给我买钢笔?”
最后一句,我故意留出半行空白,才补上:“难道是你帮我付的?”
叠纸条时,我故意弄出哗啦的声响。王磊接过时手都在抖,胖手指捏着纸角翻来覆去看,像是在研究什么高深的数学题。他往前传的时侯,胳膊肘撞到了江辰的椅子,前排男生“啧”了一声,却没回头——他大概还在想,等会儿该怎么帮林薇薇圆场。
林薇薇展开纸条的动作很快,快得像怕被人看见。但下一秒,她的肩膀猛地一缩,捏着纸条的手指关节泛白,连带着桌上的文具盒都跟着抖了抖。我看见她飞快地往笔袋里瞥,那支银灰色钢笔正斜斜插在中间,笔帽上的logo在阳光下闪得刺眼。
“林薇薇。”监考老师的声音像冰锥扎进闷热的教室。这个总爱穿香奈儿套装的中年女人,踩着十厘米高跟鞋从过道走过,香水味混着粉笔灰飘过来,“手里拿的什么?”
林薇薇的反应快得反常。她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往桌洞里塞,却慌乱中带翻了笔袋。金属拉链撞在桌腿上“哐当”一响,十几支笔滚出来,那支银灰色的钢笔“骨碌碌”滚到我脚边,笔帽磕在瓷砖上,发出清脆的一声。
我没动,只看着林薇薇的脸一点点白下去。她的嘴唇哆嗦着,眼泪说来就来,豆大的泪珠砸在试卷上,晕开一小片墨迹:“老师,我……我没什么……”
“捡起来。”监考老师的声音没起伏。她弯腰捡起那张飘落的纸条,手指夹着纸边展开,视线在上面扫了两秒,突然抬眼看向林薇薇,“三千多的钢笔?”
教室里瞬间静得能听见吊扇转动的“嗡嗡”声。后排不知谁的笔掉在地上,“啪嗒”一声,像颗石子砸进水里。
“不是的!”林薇薇突然拔高声音,带着哭腔往起站,“是苏晓污蔑我!这支笔是……是我捡的!”
“捡的?”我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得像在念课本,“上周三下午三点十五分,晨光文具店监控应该拍得很清楚。穿米白色连衣裙的女生,试了二十分钟钢笔,最后刷的招商银行信用卡,签名是‘林薇薇’。”
我特意把时间说得精确,看着林薇薇的瞳孔猛地收缩。她大概忘了,那天我去文具店买橡皮,刚好撞见她对着镜子转钢笔,店员还笑着说“通学眼光真好,这是限量款”。
“我、我没有……”她的声音开始发飘,手忙脚乱地想去捂嘴,却把嘴上的唇釉蹭到了手背,留下道滑稽的红痕。
“老师!”教室后排突然响起个清脆的声音。李雪举着手机站起来,黑框眼镜滑到鼻尖,露出镜片后面亮晶晶的眼睛,“我刚查了官网,这款钢笔确实是3280元!”
她把手机屏幕转向全班,网页上的图片和林薇薇那支一模一样。赵鹏突然“嗤”了一声,他坐在林薇薇斜后方,上周还听见林薇薇跟通桌哭穷,说“我妈住院,这个月只能啃面包了”。
“上周我还看见她戴新项链呢。”不知是谁在后排小声嘀咕,“说是施华洛世奇的,三百多呢。”
“何止啊,她昨天还买了新款运动鞋……”
议论声像潮水一样漫过来,林薇薇的脸白得像张纸。她突然转向江辰,眼泪挂在睫毛上,眼神里全是求助:“江辰,你跟他们说,我不是那样的人……”
江辰猛地站起来,椅子腿在地上刮出刺耳的“吱呀”声。他的校服领口沾着刚才打翻的水渍,喉结上下滚动着,看向我的眼神里带着点愤怒:“老师,可能是误会……苏晓她……”
“误会?”王磊突然从后排站起来,手里举着我的草稿纸,胖脸涨得通红,“这是苏晓的解题步骤,字迹跟纸条上完全不一样!林薇薇自已要传纸条,现在倒打一耙?”
胖子的声音带着破音,却像重锤砸在江辰脸上。他举着草稿纸往前冲了两步,差点撞到监考老师,“而且上周林薇薇还跟我说,苏晓的保送名额肯定保不住,让我别跟苏晓走太近!”
这话一出,全班都炸了。连监考老师都皱起了眉,视线在林薇薇和江辰之间来回扫。
林薇薇突然尖叫起来,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你胡说!王磊你凭什么污蔑我!”她想扑过去撕王磊,却被监考老师一把按住肩膀。
“跟我去办公室。”张老师的声音突然从门口传来。我们班主任踩着高跟鞋站在那里,手里攥着的保温杯印着“优秀教师”烫金字样,杯沿还沾着枸杞。她的目光落在地上那支钢笔上,眉头拧成了疙瘩。
林薇薇被带走时,腿软得像没长骨头。她踉跄着经过江辰身边,笔袋里的小镜子“啪嗒”掉出来,背面贴着的大头贴摔在地上——照片上她歪头靠在江辰肩膀,两人笑得一脸甜蜜。
江辰的耳朵瞬间红透了。他慌忙去捡镜子,手指却在发抖,“咔嚓”一声,镜子裂成了两半。玻璃碴在阳光下闪着细碎的光,像极了前世我被通知取消保送资格那天,摔在地上的玻璃杯。
最后十五分钟,教室里安静得诡异。我低头继续写试卷,笔尖划过解析几何的图形,思路清晰得像窗外的阳光。林薇薇空着的座位上,她的草稿纸被风吹得掀起来一角,上面用红笔写着一行小字:“江辰说,只要苏晓被记过,名额就是我的。”
前排的李雪突然把手机倒扣在桌上,屏幕熄灭前,我瞥见她朋友圈的界面——林薇薇昨天发的自拍,脖子上戴着那条施华洛世奇项链,配文是“闺蜜送的惊喜,太爱她啦”。而她的闺蜜,上周刚跟我抱怨“林薇薇借了我两百块没还”。
交卷铃声响起时,我把笔帽盖好,动作慢得像在享受这一刻。江辰站在走廊上等我,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却遮不住校服下摆的褶皱——那是刚才他急着站起来时,被椅子勾的。
“苏晓,你故意的?”他开口时,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校服第二颗纽扣,这个我曾在日记本里画过无数次的小动作,此刻只让我觉得恶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