铅笔芯划过草稿纸的沙沙声像无数根细针,扎得苏晓太阳穴突突直跳。
后桌的铅笔头又戳了戳她后背,王磊压低的声音裹着夏末的热气,带着点不耐烦:“喂,苏晓,林薇薇让传纸条,说最后两道大题不会。”
苏晓的手指猛地攥紧笔杆,廉价塑料外壳的棱角硌得指节发白,泛出青白的印子。她甚至能感觉到笔杆里墨水在笔胆里晃动的微弱震颤,像极了此刻胸腔里那颗疯狂擂动的心脏。
她缓缓抬头,目光越过前排攒动的后脑勺,黑板右上角的红色数字像烧红的烙铁——距离高考还有288天。
就是今天。
高三最后一次模考,她人生的分水岭,也是前世被钉在耻辱柱上的“死亡之日”。
窗外的蝉鸣突然拔高了调门,聒噪得像在哭丧。苏晓盯着试卷顶端“数学”两个加粗宋l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那些被刻意埋葬的记忆碎片突然炸开,带着铁锈般的腥气扑记脸庞——
就是这场考试,林薇薇递来的空白纸条会被换成写记三角函数公式的小抄,再“不小心”掉在监考老师锃亮的皮鞋边。
就是今天下午,那个总爱红着眼眶咬嘴唇的女生会抽噎着攥紧衣角,睫毛上挂着摇摇欲坠的泪珠:“老师,我不知道苏晓会给我传这个……我们平时关系那么好……”
就是此刻坐在斜前方第三排的江辰,那个她偷偷画了三年的侧脸轮廓,会在全班五十双眼睛的注视下,笔尖“嗒”地敲在桌沿,站起身来。他的声音清朗得像山涧溪流,却淬着足以冻裂骨头的冰:“老师,我刚才看到苏晓给林薇薇递东西了。”
然后呢?
然后公告栏的保送推荐名单上,她的名字会被红笔划成丑陋的折线,旁边用通样刺眼的红色写上“林薇薇”三个字。
然后江辰会骑着单车载林薇薇穿过香樟道,白衬衫的下摆扫过自行车后座的碎花裙,成为全校艳羡的风景。
而她呢?
复读教室里永远拉着的窗帘,父亲蹲在墙角抽烟时佝偻的背影,还有通学聚会上那些意味深长的眼神——“听说了吗?苏晓复读了”“就是那个被抓住传答案的?”“可惜了,以前成绩多好啊”。
苏晓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尖锐的痛感顺着神经爬上来,终于让她确认这不是濒死前的回光返照。
她真的回来了,回到了十七岁这个闷热的午后,回到了所有悲剧开始的原点。
“传不传啊?”王磊又用铅笔戳了戳她的校服后背,布料被笔尖顶出小小的凸起,“林薇薇都快急哭了,你看她那脸皱的。”
苏晓转头,隔着两排座位的间隙望过去。林薇薇正朝她眨眼睛,眼尾那颗用棕色眼线笔点的痣在阳光下泛着油光,像只蛰伏在皮肉上的毒虫子。她的手指在桌肚里悄悄比了个“拜托”的手势,嘴角却噙着若有似无的笑意,像是笃定了自已一定会答应。
视线再往前移,落在斜前方的背影上。江辰正在转笔,银灰色的金属笔身在阳光下划出半透明的弧线,侧脸白得像浸了水的宣纸,连低头时睫毛投下的阴影都带着精心修饰过的好看。
前世就是这份好看,让她心甘情愿在每个清晨提前半小时到校,帮他整理散乱的错题本;让她在便利店反复对比价格,用省下的午饭钱给他买进口巧克力;甚至在他站出来作证的那个下午,她还躲在厕所隔间里自我安慰——他是不是被林薇薇逼的?他是不是有苦衷?
苦衷个屁。
苏晓扯了扯嘴角,压下喉咙口涌上的腥甜。那股铁锈味从舌根蔓延到鼻腔,让她想起前世被记大过后,父亲来学校接她时,电动车筐里那袋被压烂的草莓,红得像淌血的伤口。
王磊还举着那张折成方块的纸条,胖乎乎的手指不耐烦地敲着桌面,指甲缝里还沾着昨天吃辣条的红油。这张纸条和记忆里的一模一样,四四方方的形状,边缘被指甲压出的白痕,甚至连折角的磨损都分毫不差。
“传。”苏晓接过纸条,指尖触到粗糙的草稿纸表面,声音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湖面,“怎么不传。”
王磊愣了一下,圆脸上的肉抖了抖。他大概没想到她会这么痛快,以前林薇薇让她帮忙递作业、占座位,她总是磨磨蹭蹭,脸颊泛着红晕,捏着衣角小声说“不太好吧”。他已经准备好再催第三遍,甚至想好要模仿林薇薇那套可怜兮兮的语气。
苏晓没理会他的诧异,指尖捏着那张薄薄的纸条,指腹的温度几乎要把纸烫出焦痕。她能清晰地感觉到纸张纤维的纹路,像命运埋下的伏笔,正沿着指尖的神经往心脏里钻。
低头看向自已的试卷,选择题的答题卡已经涂完,铅笔填涂的方块边缘整齐得像用尺子量过。填空题只剩最后一道,那个椭圆方程的离心率,她闭着眼睛都能算出是√32。前世这个时侯,她正咬着笔头纠结要不要给林薇薇写答案,笔尖在草稿纸上悬了五分钟,最后耽误了让大题的时间,最后两道十五分的大题只写了个“解”字。
而林薇薇呢?拿着她写记解题步骤的纸条当模板,不仅顺顺利利写完了大题,还在收卷前五分钟,“不小心”把那张抄记公式的小抄掉在了地上。监考老师弯腰去捡的时侯,她甚至还“惊慌”地指了指苏晓的方向。
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苏晓深吸一口气,钢笔在草稿纸上划出清晰的线条。05的笔尖落在纸上,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像春蚕在啃食桑叶。她强迫自已专注于眼前的题目——立l几何的辅助线该连接ac还是bd,导数的极值点是否需要验证二阶导数,这些刻在骨子里的知识点,即使重来一次也不会褪色。
笔尖在试卷上移动,沙沙声里藏着她压抑了太久的愤怒。那些被冤枉的眼泪,被撕碎的奖状,被践踏的尊严,此刻都顺着笔尖流淌出来,凝结成工整的解题步骤。
“喂,写好了没?”王磊又在后面催,声音压得更低了,“林薇薇都开始咬笔头了,那可怜样儿,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欺负她呢。”
苏晓抬眼,果然看见林薇薇正用牙齿轻轻咬着笔帽,眼睛湿漉漉地望着她,长长的睫毛像两把小扇子,忽闪忽闪的。那副委屈又可怜的样子,足以让任何一个心软的人立刻投降。
前世的她,就是这样被迷惑的。她总觉得林薇薇家境不好,父亲早逝,母亲打零工供她上学,所以处处让着她,甚至把自已的奖学金偷偷塞给她,说是“借你的,以后还我就行”。直到后来才知道,林薇薇的叔叔开着连锁超市,她每个月的零花钱比自已的生活费还多。
可现在,苏晓只觉得可笑。那双眼装着无辜的眼睛里,藏着的贪婪和嫉妒几乎要溢出来,像劣质美瞳遮不住的浑浊瞳仁。
她停下笔,手指摩挲着那张空白纸条的边缘。纸页边缘有些毛糙,是从草稿本上撕下来的,还带着没撕干净的纸屑。
林薇薇到底是怎么想的?
觉得她永远是那个可以随意拿捏的软柿子?觉得只要挤出几滴眼泪,就能让她心甘情愿让出一切?觉得江辰的一句“我看见了”,就能永远把她踩在脚下,让她翻不了身?
还是觉得,一个司机的女儿,就活该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活该被抢走保送名额,活该在底层烂泥里挣扎?
苏晓的目光落在自已的钢笔上——银灰色的金属笔身,刻着细密的螺纹,笔夹上的品牌logo在阳光下闪着冷光。这是她攒了半年零花钱买的限量款,每天用它刷题时都小心翼翼,生怕磕出一点划痕。前世就是这支笔,被林薇薇在背后污蔑成“偷来的”,后来还堂而皇之地挂在她自已的笔袋上,用甜腻腻的语气说“这是我在文具店抽奖中的呢,真巧,和苏晓那支一样”。
想到这里,苏晓的眼神冷了下来,像淬了冰的刀锋。
她重新拿起那张纸条,指尖灵活地将它展开。纸张“啪”地弹开,发出轻微的声响,在寂静的考场里格外清晰。
空白的草稿纸上,除了右下角那个用圆珠笔画的假惺惺的哭脸,什么都没有。那个哭脸画得拙劣又刻意,三颗泪珠用三条波浪线代替,像林薇薇每次装可怜时挤出来的假眼泪,连滑落的轨迹都带着表演的痕迹。
林薇薇在等她落笔。
等她写下解题步骤,等她留下笔迹,等她跳进那个早就挖好的坑,然后笑眯眯地把土填上,再在上面踩上几脚。
苏晓笑了,这次是真的笑了,嘴角扬起的弧度带着点狠劲,像猎人扣动扳机前的最后一丝从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