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永嘉公主踏入房门的那一刻起,他感觉自己就不是站在客栈地板上,而是站在烧红的烙铁上,还是不断加热的那种。
他的脸色,堪称一场无声的戏剧。
初始是见到公主驾临的猝不及防的惨白,;紧接着是试图下跪行礼被瞪回去的惊惧交加,;待听到公主居然邀请喻万春去爬山赏景,他的脸色又转向了难以置信;最后,见喻万春竟婉拒了公主的邀约,他为喻万春的“不识抬举”感到惊恐,脸色瞬间充血涨红生怕,公主殿下当场发作。
这一系列颜色变化在他那张无须的白净面皮上飞快交替,精彩纷呈,若非他死死低着头,只怕早被旁人看了个一清二楚。
他内心早已哀嚎遍野,疯狂吐槽:
“哎哟我的二公主殿下喂!您亲自上门邀人游山玩水了?这……这成何体统啊!这要是传出去,皇家颜面何存?奴才我的脑袋还要不要了?”
他偷偷抬眼飞快瞥了一下永嘉公主。
只见这位在宫中素有“孤高才女”之名二殿下,此刻正对着喻万春笑得那叫一个“如沐春风”,语气那叫一个“谦逊好学”,甚至还带着点……嗯?那是套近乎的讨好?
孙长海觉得自己一定是眼花了,或者快要中风了。这跟他传闻中的那位清冷矜贵的二公主,根本判若两人!
“还有这喻大家,我的喻祖宗诶!”孙长海内心继续哀嚎,“您可真是……真是耿直啊!公主殿下亲自相邀,您居然说‘乏累’?‘心有所感需静思’?”
“这普天之下,能有几个人敢这么回绝金枝玉叶?您是真没看出来还是装没看出来?”
“您这胆子是漕船做的吗?比漕船还大!”
他一边在心里疯狂刷着弹幕,一边还得拼命降低自己的存在感,恨不得自己能缩成一团,钻进地缝里,只要不被公主殿下注意到他就好。
他的后背,官袍之内,早已被冷汗浸透,凉飕飕地贴着皮肤。
相较于孙长海内心的惊涛骇浪,一旁的孙小满则完全是另一番光景。
他年纪小,没那么多弯弯绕绕,只觉得这位突然来访的“赵公子”长得真好看,说话也好听,还对先生特别尊敬,是个好人。
他好奇地眨巴着眼睛,看看“赵公子”,又看看自家先生,觉得两人坐在那里说话,像画儿一样好看。他完全没注意到旁边孙公公那抽搐的脸色。
而沉默寡言的张虎,则微微蹙起了眉头。
他的观察角度不同。
他也注意到了这位“赵公子”过于秀气的容貌和细腻的皮肤,更重要的是,他察觉到了孙长海极其不正常的紧张和恐惧。
孙公公是宫里来的天使,能让他怕成这样的人……
张虎的目光在“赵永”和喻万春之间扫了扫,心中提高了十二分的警惕,但面上依旧不动声色。
不过孙小满与张虎见喻万春婉拒出游后,见这位“赵永”公子非但没有不悦,反而立刻体贴地转移话题,继续探讨诗词,态度甚至比刚才更加恳切,心中不由觉得有些好笑,也有些好奇。
而喻万春原本因街头之事而郁结的心情,被这突如其来的拜访冲淡了不少。
他看着对方努力找话题、眼中闪烁着纯粹求知光芒的样子,再结合自己方才的发现已经判断出此女多半是宫中贵人,一个念头逐渐清晰起来。
‘是了,定是如此。’喻万春心中暗道,‘这位‘赵公子’,恐怕并非寻常崇拜者,而是陛下派来考察我的人?’
他越想越觉得合理。
若非皇帝授意,一位宫中贵人怎会三番两次关注自己?
先是传旨抚慰,继而女扮男装参加文会,如今又亲自上门邀约、探讨时务……
这分明就是在实地考察他的才学、品性和见识!
喻万春心思电转,‘这位‘赵永’,言谈间对漕运亦有见解,恐怕并非仅仅是个传声筒,而是本身就有判断力。
陛下派这样的人来,足见重视。’
想到此处,喻万春的心态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从最初因心情不佳而不愿外出,到发现对方身份可疑而心生警惕,再到此刻猜测对方可能是“皇帝特使”而产生了“接触看看,对方究竟意欲何为”的想法。
既然对方以交流诗词为名套近乎,显然不想暴露身份,那自己便配合着演下去好了。正好,他也想借此机会,更深入地了解一下朝廷对于漕运改革的态度和底线。
于是,喻万春脸上的笑容真诚了些,顺着“赵永”的话头接了下去,“赵公子过誉了。《文清小集》只是偶有所感,情至所做,那种境界我也是可遇不可求,不如我跟你聊一聊写诗的心境?”
写诗的心境就是表达诗的中心思想,这道题喻万春从小学就开始做了,十分拿手!
见喻万春愿意接话,并且详细解说,永嘉公主眼睛一亮,心中欢喜,立刻更加投入地讨论起来。
两人从诗词意境谈到创作技巧,又从个别诗句引申到文学理念,谈得颇为投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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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嘉公主学识渊博,反应极快,往往能举一反三,提出颇有见地的问题,让喻万春也时常需要认真思考才能回答。
这让喻万春更加确信,对方绝非等闲人物,定是受过极好的教育,且有真才实学的皇家贵人。
期间,赵永还不忘几次将话题巧妙地引回昨日的漕运之论,以请教的口吻询问某些细节,或是探讨实施中可能遇到的困难。
喻万春既已心生猜测,便也乐得分享更多想法,言语间既坚持原则,也表现出对现实复杂性的理解,并非一味激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