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山皇家别院坐落在半山腰,春日里桃花开得正好,粉云缭绕,却掩不住此地的寂寥。顾问行披着件半旧的藏青夹袄,坐在廊下,望着远处层叠的山峦出神。
他被发配至此已两月有余,乾清宫的煊赫如同前尘旧梦,唯有偶尔关节酸痛时,才会想起曾经站在金銮殿角落,感受那九五至尊威仪的日子。
顾爷爷,该用药了。一个小太监端着药碗小心翼翼地走来。
顾问行缓缓回头,露出一丝苦笑。在这别院里,他这般待罪之身竟还能被尊称一声,无非是因着他曾是御前第一人的余威。可这余威,还能撑多久?
他接过药碗,褐色的药汁映出他憔悴的面容。才五十出头的人,两鬓已然全白,眼角深刻的纹路里藏着说不尽的疲惫。他慢慢饮尽苦药,喉结滚动间,仿佛又将那些不能与人言的秘密咽回肚里。
康熙十二年的春天,紫禁城的海棠开得正好。那时顾问行还只是个二十出头的小太监,因着机灵懂事,被派往浣衣局送新进的皂角。
浣衣局总是喧闹的,搓衣声、泼水声、管教嬷嬷的斥责声交织在一起。可就在这一片纷杂中,他看见了一个正在井边汲水的宫女。
那女子约莫十六七岁,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淡青宫装,身段纤细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可当她抬起头来,顾问行只觉得周遭的一切声响都消失了——
眉不画而黛,唇不点而朱,最动人的是那双眼睛,像是盛着一汪江南烟雨,朦朦胧胧,欲说还休。阳光照在她白皙的侧脸上,连细小的绒毛都泛着金光。
看什么看!还不快干活!管教嬷嬷的呵斥惊醒了他。
那女子慌忙低下头,吃力地提起水桶,纤细的手腕微微发抖。
我来吧。顾问行也不知哪来的勇气,上前接过水桶。
女子惊讶地抬眼,旋即又飞快垂下:多谢公公。
声音轻柔得像羽毛拂过心尖。顾问行这才注意到,即便是在浣衣局这样辛苦的地方,她的指甲也修剪得干干净净,仪态里透着寻常宫女没有的雅致。
后来他打听才知道,这女子卫氏,是正黄旗包衣出身,父兄获罪,她才被没入宫中为奴。因着容貌太过出众,在浣衣局没少受排挤。
从那以后,顾问行总是寻着各种借口往浣衣局跑。有时带几块新式的点心,有时是治冻疮的膏药——他注意到她的手指在寒冬里总是红肿着。
卫氏从不拒绝,也从不过分热络。她总是微微垂着眼,轻声说:顾公公费心了。
那矜持又脆弱的样子,让顾问行恨不能把全天下最好的东西都捧到她面前。
康熙十六年,宫里头发生了一件大事——浣衣局的宫女卫氏被皇上看中,封了答应。
消息传来时,顾问行正在为皇上整理奏章,手一抖,朱笔在折子上划了一道。他面上还要堆着笑:这可是大喜事。
是啊,大喜事。他守护了四年的女子,终于要飞上枝头了。
可这深宫里,飞上枝头未必就是福分。卫氏封答应后不久,顾问行就发现有人在她的饮食里做手脚。
那时他已经升任御前太监,有了自己的人脉,暗中调换了她宫里的几个宫女,又悄悄处置了那些不干净的东西。
卫氏——如今的良答应,似乎察觉到什么,却从不过问。只是在御花园偶遇时,她会停下脚步,轻声说:顾公公近日可好?
就这一句话,足够顾问行心甘情愿为她扫平前路。
康熙十九年,良答应有孕。消息一出,六宫震动。顾问行比谁都紧张,他动用了所有能调动的关系,从饮食到熏香,从伺候的宫女到诊脉的太医,无一不亲自把关。
那是个闷热的夏夜,他得知有人要在良答应的安胎药里加东西,连夜赶到她住的偏殿。良答应正坐在窗边,月光照在她微微隆起的小腹上,整个人散发着柔和的光晕。
娘娘这药不能再喝了。他急切地说。
良答应静静看着他,那双美目里情绪复杂:顾公公为何待我这样好?
顾问行低下头:奴才。。。奴才只是尽本分。
她轻轻叹息一声,那叹息像一根细细的线,缠绕在顾问行心上,一辈子都没能解开。
八阿哥胤禩出生那日,顾问行在产房外站了一夜。听着里面压抑的痛呼,他攥紧的拳头里全是冷汗。当婴儿响亮的啼哭声传来时,他竟腿一软,差点跪倒在地。
良贵人产后虚弱,顾问行寻来上好的血燕,又打点内务府,让她能安心坐月子。他抱着刚出生的八阿哥,那孩子小小的,软软的,有着和良贵人一样的眼睛。
娘娘,您看八阿哥多像您。他小心翼翼地说。
良贵人靠在床头,脸色苍白,却美得惊心动魄。她微微一笑:这些年,多亏有你。
就为这一句话,顾问行觉得所有的冒险都值得。
康熙三十八年,顾问行已经是乾清宫大总管,在宫里经营快三十年,门生故旧遍布各处。可站得越高,他越是如履薄冰。
那日他刚伺候完皇上用膳,一个小太监悄悄递来一张字条。看到字条上的内容,顾问行的手不受控制地抖起来——他在宫外认的干孙子一家三口,前日去郊外上香时失踪了。
字条上只有一行字:若要人安好,今夜子时,御花园东南角。
是夜,顾问行如约而至。月光下,一个身着皇子常服的年轻人负手而立,正是八阿哥胤禩。
八爷。。。顾问行心头一紧。
胤禩转过身,脸上带着惯常的温文笑意:顾公公,深夜劳驾,实在过意不去。
不知八爷找老奴所为何事?
听说顾公公在宫外认了个干孙子,那孩子聪明伶俐,很是招人喜欢。胤禩慢条斯理地说,恰巧前日本贝子的人在路上遇见他们一家,就请到别院小住几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