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少爷?”
他抬起头,目光落在我脸上,有一瞬间的审视,随即露出一个标准的、带着点玩世不恭的笑容。“你是……真真说的那位朋友?请坐。”
我在他对面坐下。侍者过来,我要了杯最便宜的红茶。
“林真真小姐说,魏少爷喜欢听新鲜故事。”我开门见山,时间不多,必须尽快判断对方的深浅和意图。
魏潘笑了笑,端起咖啡抿了一口。“那要看是什么故事了。真真总有些……夸张。”他打量着我,“不过,你看上去,倒不像她平时介绍来的人。”
“我是做什么的,不重要。”我平静地说,“重要的是,我可能有一些魏少爷感兴趣的消息,关于……最近一些不太寻常的‘交通’安排。”
他眉梢微挑,来了点兴趣,身体微微前倾。“交通?哪方面的?”
“比如,一艘即将开往法兰西的货轮,‘贝尔加马号’。听说上面有些‘特殊货柜’,报关是‘易碎工艺品’。”我压低声音,直视他的眼睛,“魏少爷家里做洋行生意,想必对进出口的门道很清楚。不知道这种‘特殊’安排,通常需要什么样的‘硬路子’?”
魏潘脸上的笑容淡了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专注、也更谨慎的神情。他放下咖啡杯,手指在英文报纸上轻轻划过。“林小姐……问题很直接。这种事,知道的太多,未必是好事。”
“风险与收益往往成正比。”我说,“我只想知道,这样的‘路’,是否存在,又大致通向哪里。”
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若有所思地看着我。爵士乐换了一首,更舒缓,也更暧昧。阳光透过玻璃窗,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光影。
“路嘛,总是人走出来的。”半晌,他缓缓开口,声音压得很低,“上海滩是个奇怪的地方,有些规矩明面上写在那里,有些规矩……只在某些人的茶盏边上、烟榻旁边,轻声说。”他顿了顿,“贝尔加马号……是法国人的船。法国人,有法国人的规矩,也有法国人的‘朋友’。有些‘朋友’,能量很大,能让人暂时‘看不见’一些东西。”
他说的很隐晦,但指向明确:有法方背景或能影响法方的人参与了特殊通道的运作。
“魏少爷认识这样的‘朋友’?”
魏潘笑了,这次笑得有些意味深长。“认识几个。家里生意,总得和方方面面打交道。”他身体向后靠进沙发里,恢复了那种慵懒的姿态,“不过,林小姐,你打听这些,是为了什么?别跟我说是为了托带‘土仪’。”
我知道,必须给出一点实质性的东西,才能换取更多信息,或者至少,稳住这条线。我沉吟片刻。
“为了……一个可能被装进‘货柜’里的人。”我声音放得更轻,几乎淹没在音乐里,“一个在红烛下用枪指着新郎,说要去法兰西找周公的女子。”
魏潘的眼神瞬间变了。慵懒尽褪,锐利的光芒一闪而过,随即被更深的玩味掩盖。他重新坐直身体,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咖啡杯的杯耳。
“督军府那场婚礼……”他喃喃,随即恍然,“哦……你就是那个……”
他没有说完,但我明白他的意思。我就是那个写了那篇引爆全国报道的记者。
“看来魏少爷也看报。”
“那么精彩的故事,谁不看?”他笑了,这次的笑容里多了几分真实的好奇,甚至是一丝欣赏,“林小姐胆子不小。那你现在……是在追这个故事的后续?”
“记者本能。”我简短回答,“而且,我觉得那个女子,不该无声无息地消失在某个货柜里。”
魏潘沉默地看着我,眼神复杂,有探究,有考量,或许还有一丝……别的什么。咖啡厅里的光影在他脸上流动。
“林小姐,”他忽然说,语气郑重了些,“你知不知道,你现在很危险?”
“知道。”我平静回答,“从写下第一个字就知道了。”
他点点头,再次靠回沙发,但眼神一直没离开我。“有趣。”他低声说,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我说,“我见过太多人,为了钱,为了权,为了出风头……很少见到,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可能永远无法印出来的‘真相’,把自己放到枪口下的。”
侍者送来了我的红茶。我端起粗糙的白瓷杯,温热透过杯壁传来。
“也许是因为,我相信那些无法印出来的东西,才是最重要的。”我说。
魏潘没接话,只是看着我喝茶。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重新开口,声音恢复了平常的调子,但少了些轻浮:“‘爵禄’的栗子蛋糕不错,要不要尝尝?我请客。”
我没有拒绝。
那天下午,我们在爵禄咖啡厅坐了很久。大部分时间,是魏潘在说,说些看似无关的闲话:他家洋行的趣事,上海滩最新的时髦玩意儿,法兰西的见闻(他曾在巴黎待过半年),甚至抱怨他父亲总想让他接手生意,而他只对赛马和爵士乐感兴趣。但我能从这些浮华的碎片里,捕捉到一些有用的信息:关于法租界某些有影响力人物的脾性,关于码头管理的松散环节,关于航运公司内部可能的漏洞。
他聪明,敏锐,看似纨绔,却对许多事情有自己独到的观察。而且,他显然知道得比我预期更多,只是用漫不经心的方式,一点点透露。
分别时,天色已近黄昏。
“林小姐,”他站在咖啡厅门口,霓虹初上,映亮他漂亮的侧脸,“你的故事,我很感兴趣。如果……有需要帮忙的地方,或许可以再找我。”他递过来一张名片,烫金的字,只有名字和一串私人电话号码。“不过,小心点。有些人,鼻子灵得很。”
我接过名片。“谢谢你的蛋糕,和……信息。”
他笑了笑,转身拦下一辆黄包车,消失在渐浓的夜色里。
我握着那张还带着他指尖温度的名片,站在初冬傍晚的街头。红茶和栗子蛋糕的甜味似乎还留在舌尖,但心里却异常清醒。
林真真递来的门后,是魏潘。而魏潘这条线,看似玩世不恭,却似乎能触及更深的网。
情愫?或许有那么一丝,在危险与未知交织的迷雾中,因共同的秘密和隐约的欣赏而滋生的、极其微弱的东西。但更重要的是,这是一条可能通向“贝尔加马号”,通向沈静秋,通向那个“组织”的、有价值的线索。
风起,卷起地上的落叶。我将名片仔细收好,拉紧了藏青夹袄的衣襟。
下一步,该试着接触那艘船了。而魏潘,或许会是关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