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踝的肿痛在三天后的傍晚终于消退到可以小心行走。我换了身半旧的素色旗袍,外面罩着陈阿四那件洗干净的藏青夹袄——它宽大,恰好能遮掩身形。药酒的小瓷瓶空了,被我仔细洗净,收在贴身口袋里,像一枚微小的护身符。
离开宝和祥那晚,我没回霞飞路的亭子间,而是用陈阿四给的铜板,在法租界边缘找了一家只收女客的、不甚起眼的小客栈住下。客栈老板娘眼神精明,但见钱眼开,不过问来历。
我白天几乎不出门,靠着之前藏在身上的几块银元和客栈提供的稀粥馒头度日,大部分时间都用在整理思绪和推敲线索上。
香烟锡纸上的符号增加了:亚尔培路石库门、宝和祥、陈阿四模糊的提醒。李森林那条线暂时不能轻动,学生运动报道因受伤搁置,但“贝尔加马号”离港的日子在一天天逼近。
我需要新的信息入口,需要接触那些能游走在不同世界、消息灵通的人物。尤其,需要了解那些可能为“特殊货柜”提供便利或掩护的渠道。
第四天傍晚,我决定冒险出去一趟。目标:百乐门舞厅附近。不是去跳舞,是去那里背后的巷弄,那里聚集着不少为舞厅、赌场、高级茶室供应鲜花、水果、小食的摊贩和跑腿,他们是这座城市华丽袍子下的虱子,见得多,听得杂,也最懂得如何用消息换几个铜板。
夜色初降,霓虹尚未完全亮起,百乐门巨大的招牌在暮色里闪着慵懒的光。我避开正门,绕到后巷。果然,这里另有一番天地:人力车夫蹲在墙角等生意,卖栀子花和玉兰花的阿婆挎着竹篮,小吃摊的炉火映着油腻的脸,还有几个衣衫略显寒酸但妆容精致的年轻女子,倚在墙边抽烟,眼神飘忽地打量着过往行人——是尚未被舞厅“挂上号”或已过了气的伴舞女郎。
空气里混杂着廉价香水、食物油烟和垃圾发酵的复杂气味。我压低帽檐(换了一顶更不起眼的软呢帽),走到一个卖梨膏糖和香烟的摊位前,买了包最便宜的老刀牌,借着点烟的工夫,跟摊主——一个精瘦的中年男人——搭话。
“老板,生意兴隆。跟您打听个事儿,”我压低声音,递过去一支烟,“听说最近有艘法国大船要开,贝尔加马号,知道码头那边,有啥‘特别’的动静没?比如……运点不寻常的‘货’?”
摊主接过烟,别在耳后,撩起眼皮看我一眼,眼神浑浊而警惕。“啥特别不特别,运茶叶、丝绸、猪鬃呗。小姐问这个做啥?”
“帮朋友打听,想托带点‘土仪’去法兰西,又怕规矩多。”我故意说得含糊,手指在柜台上画了个不明显的圈——那是银元的形状。
他嘿嘿笑了两声,露出被烟熏黄的牙。“土仪?小姐的朋友,怕不是想带‘活土仪’吧?”他凑近些,带着烟臭的热气喷过来,“劝你朋友省省心,如今查得严,货柜都要撬开看,苍蝇都飞不进去一只。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有‘硬路子’,能让海关的人闭上一只眼,或者……”他左右看看,声音压得更低,“或者,根本不是走海关明面上的货单。”
我心下一紧。“不走明面?那怎么走?”
摊主却不肯再说了,只摇摇头,摆弄起他的梨膏糖。“那就是神仙打架的事了,我们小老百姓,哪里晓得。小姐,还要点别的吗?”
知道再问不出什么,我买了包梨膏糖,转身离开。刚走出几步,身后传来一个娇慵的女声,带着点吴侬软语的尾调:
“哟,这位小姐,看着面生,也来后巷‘找路子’?”
我回头。昏黄的路灯下,站着一个穿墨绿色织锦缎旗袍的女人,身段窈窕,卷发蓬松,脸上妆容精致,唇色是时下最流行的艳红。
她手里夹着一支细长的香烟,烟雾袅袅上升,模糊了她过于妩媚的眉眼。是刚才倚在墙边的女子之一,但气质又似乎有些不同,少了几分风尘倦怠,多了点刻意经营的风情和……一种不易察觉的审度。
是百乐门的交际花。我立刻判断。这类人周旋于各色男人之间,消息往往比摊贩更灵通,也更危险。
“随便看看。”我简短回答,不欲多纠缠,转身欲走。
“别急着走呀。”她却款款上前两步,高跟鞋敲击石板路,发出清脆的声响,挡住了些许去路。“我看小姐不像来找乐子的,倒像……来找‘门路’的。”她吐出一口烟圈,眼光在我洗得发白的旗袍下摆和那双半旧的皮鞋上扫过,最后落在我脸上,仔细打量,尤其在我额角已经结痂的伤口处停留了一瞬。“最近不太平,小姐一个人,要小心些。”
这话听着像是关心,却带着试探。我停下脚步,迎上她的目光。“多谢提醒。小姐是?”
“我叫真真,林真真。”她嫣然一笑,艳光四射,“在百乐门讨口饭吃。”她顿了顿,眼神里闪过一丝狡黠,“小姐刚才问贝尔加马号?那船……可不简单。”
我的心猛地一跳。面上却不动声色:“哦?林小姐知道?”
“知道一点点。”她用涂着鲜红蔻丹的手指弹了弹烟灰,“这船上,有几位特别的客人预订了‘头等舱’,不过,走的可不是寻常的登船路。”她凑近些,昂贵的香水味混着烟草气息袭来,“小姐若真有兴趣,光在后巷打听,可打听不出什么。得认识‘对’的人。”
“对的人?”我顺着她的话问。
“比如,能跟船务公司说上话的,能打通码头关节的,或者……干脆就是船东的亲戚朋友。”林真真笑得意味深长,“巧了,我刚好认识一位小开,家里做洋行生意的,跟法国航运公司熟得很。姓魏,魏潘魏少爷,最爱交朋友,尤其是……有故事的朋友。”她的目光再次掠过我的额角,意有所指。
这是个诱饵。很直白,但也可能是机会。林真真为何主动搭讪?是看我形迹可疑想探底?还是受人指使?抑或是,她自己也想从某些信息交换中获利?交际花的生存之道,本就建立在情报和人脉的倒卖上。
风险与机遇并存。我沉默了几秒,看着她被烟雾笼罩的、真假难辨的笑脸。
“魏少爷……喜欢听什么样的故事?”
“那要看,故事够不够‘新鲜’,够不够‘刺激’了。”林真真将烟蒂扔在地上,用高跟鞋碾灭,“明天下午三点,霞飞路‘爵禄’咖啡厅,靠窗第二个位置。魏少爷常在那儿喝下午茶。就说……是真真小姐介绍的朋友。”
她说完,不再看我,扭着腰肢,踩着高跟鞋,袅袅婷婷地消失在巷子另一头的灯火阑珊处,留下浓郁的香水味和一团未散的烟雾。
我站在原地,巷子里的喧嚣重新涌入耳中。卖梨膏糖的摊主朝我这边瞥了一眼,又低下头去。
林真真。魏潘。爵禄咖啡厅。
又是一张主动递到面前的、不知是通往真相还是陷阱的门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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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下午两点三刻,我出现在霞飞路。爵禄咖啡厅是法租界有名的消遣去处,玻璃橱窗擦得锃亮,里面传出留声机播放的爵士乐。我换了件相对体面的浅灰色旗袍,仍是旧衣,但熨烫平整,头发也仔细梳过,额角的伤用一点点脂粉遮掩。不能太寒酸,也不能太刻意。
推开门,咖啡与甜点的香气混合着暖气扑面而来。客人不多,多是衣着光鲜的男女。我一眼就看到靠窗第二个位置,坐着一个年轻男人。
魏潘比我想象中更年轻,约莫二十五六岁,穿着剪裁合体的浅色西装,没打领带,衬衫领口松着,头发用发油梳得一丝不乱,眉眼清秀,甚至有些男生女相的漂亮,但眼神里带着一种富家子弟特有的、漫不经心的倨傲和百无聊赖。他面前放着一杯咖啡和一份英文报纸,手指在桌面上无意识地轻敲。
我定了定神,走过去。
“魏少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