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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第2页)

“报馆?”他手上动作略停,眼中闪过一丝极快的光,像是意外,又像是某种了然。“哦。”他只应了一声,继续低头揉脚踝。

气氛有些微妙的沉默。只有他手掌与皮肤摩擦的细微声响,和我压抑着的抽气声。

“好了,先这样。”他终于停手,用一块干净的布条将我的脚踝松松地包扎固定,“今天最好别用力。这药酒你带着,晚上自己再揉一次。”他把小瓷瓶塞进我手里。

“多谢。”我由衷地说,试着动了动脚,果然感觉好了一些,“还没请教……”

“陈阿四。宝和祥的学徒。”他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药酒渍,“你呢?”

“我姓林。”我没说全名。

他点点头,并不追问,转身从工作台下的瓦罐里倒了一碗水,递给我。“喝点水,压压惊。”他的目光落在我散乱的头发和沾血的额角,犹豫了一下,“你……这样出去恐怕不方便。额头伤口得处理,头发也乱了。后头小天井有口井,可以打水擦洗。我这里有件干净的旧夹袄,是以前一个老师傅留下的,你若不嫌弃,先换上,你这袍子破了。”

考虑得很周到。我现在的样子的确狼狈,走在街上太显眼。

“麻烦你了。”我没有推辞。

他指了天井水井的位置,又从一个旧木箱里翻出一件半新的藏青色土布夹袄,放在条凳上,然后转身出了门,还细心地带上了。“我就在外面过道,有事喊我。”

小房间里只剩下我一个人。我慢慢挪到天井,打上冰冷的井水,就着盆,小心擦拭脸上的血污和尘土。水很冷,激得我一哆嗦,但头脑也随之更加清醒。额头的伤口不深,血已经基本止住。我对着水盆里摇晃的倒影,将散乱的头发重新拢好,绾成一个简单的髻,用一根从地上捡到的细木棍固定。然后换上了那件旧夹袄,虽然宽大,但干净暖和。

换下来的破棉袍,我仔细叠好。衣服内袋里,那张香烟锡纸还在。

回到小房间,陈阿四听到动静,推门进来,手里拿着两个还温热的烤红薯。“巷口买的,将就垫垫。”他递给我一个,自己靠着工作台,剥开另一个。

红薯很甜,热乎乎地熨贴着空荡荡的胃。我们默默地吃着。阳光从小窗移到了工作台上,照亮了那些未经雕琢的玉石毛料,有的灰扑扑,有的在光下透出内里温润的色泽。

“陈师傅做玉器很久了?”我打破沉默。

“学徒三年了。”他啃着红薯,“雕玉是个慢活,磨性子。”他指了指工作台上一个未完成的玉蝉,“就像这个,得顺着玉的纹路、颜色来,急不得,也强求不得。不然,再好一块料,也得废。”

他的话里有种超越年龄的沉静。我看着他手指上那些新旧交叠的细碎伤痕,那是刻刀和玉石留下的印记。

“林小姐在报馆,写文章?”他忽然问。

“嗯,打打杂,写点小消息。”

“那也不容易。”他吃完最后一口红薯,拍了拍手,“现在这世道,写文章……比雕玉风险大。”

我心里一动,抬眼看他。他正低头用抹布擦拭工作台上的石粉,侧脸平静,仿佛刚才只是随口感慨。

“风险无处不在。”我轻声说,“就像今天上街,也可能被踩伤。”

他擦拭的动作停了停。“是啊。”他抬起头,目光与我相遇,那双明亮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沉淀下来,很深,“所以,走路得看着点,尤其是……走那些很多人挤在一起、又看不清前路的地方。”

这话意有所指。是提醒?还是试探?

我捏紧了手里的红薯皮,指尖感受到粗糙的质感。“陈师傅见识多。”

“谈不上。”他移开目光,望向小窗外那一方被切割的天空,“只是在上海滩混口饭吃,见得杂了。三教九流,达官贵人,破落书生,热血学生……还有,”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一些看起来平常,但心里揣着大事的人。”

小房间里静了下来,只有远处隐约的市声,和近处尘埃落定的微响。

“林小姐的伤,暂时无碍了。”他转回身,语气恢复如常,“不过脚还得养两天。你……有地方去吗?报馆那边……”

“报馆暂时不便回去。”我含糊道,扶着条凳慢慢站起来,左脚尝试承力,还是疼,但能勉强挪步了。“今天多谢陈师傅援手。药酒和衣服,我日后洗净奉还。”

他看着我,没说话,从怀里摸出几个铜板,走过来塞进我手里。“巷口叫辆黄包车,别说去报馆,说个热闹地方,中途再换。”

我捏着那几枚带着他体温的铜板,喉咙有些发堵。“……为何帮我?”

陈阿四笑了笑,笑容里有些许这个年纪少见的沧桑,还有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锐利。“大概因为……我也讨厌那些骑马乱撞、不管人死活的吧。”他指了指我的额头,“也讨厌好东西,被不当心摔碎了。”

他打开侧门,早晨清冽的空气涌进来。“保重,林小姐。”

我点点头,一瘸一拐地走出宝和祥的小门。回头时,他已关上门,将那间充满石粉和玉石气息的斗室,重新隔绝在寻常巷陌之中。

站在巷子里,阳光有些刺眼。额头伤口隐隐作痛,脚踝还在提醒我它的存在。但手里握着那瓶跌打药酒和几个铜板,身上穿着干净温暖的旧夹袄,心里某个冰冷坚硬的地方,似乎被井水擦洗过,又被红薯的温度熨帖了一下。

宝和祥,陈阿四。我默念了一遍。

招来一辆黄包车,按他说的,先说了个繁华地段的名字。车子跑起来,风拂过脸颊,带来市井的喧嚣与生机。

我靠在车背上,闭上眼睛。学生运动的混乱、额头的疼痛、陈阿四那双沉稳而明亮的眼睛、他意有所指的话语……还有,那份尚未写完的、等待填充三千字空当的报道。

碎片依然散落,但托住它们的手,似乎多了一双。

这时代,血与火烙下真相。但有时,一双沾着石粉、递来烤红薯和药酒的手,或许,也能在冰冷的铁幕上,留下一丝属于人的、温热的印记。

车夫吆喝着,汇入人海。我睁开眼,看向前方。亚尔培路的石库门,贝尔加马号的汽笛,还有报馆里那三千字空当,都在等着。

而我知道,回去的路,或许需要更小心,也更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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