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早,报纸上市。报童尖利的叫卖声刺破申城的薄雾:“号外!号外!督军府新婚夜新娘开枪!革命宣言!”油墨未干的报纸被抢购一空。茶楼、学堂、街头巷尾,人人都在议论这桩骇人听闻又迷雾重重的奇闻。它像一颗投入死水的巨石,激起的涟漪远超我的预期。
下午,我被叫进主编室。主编老顾,一个头发花白、眼神永远透着疲惫与警惕的老报人,没有像往常那样坐在堆满稿纸的办公桌后。他站在窗边,背对着我,看着楼下熙攘的街道,手里捏着几张薄薄的纸。
“林晚,”他转过身,脸上没有一丝报道轰动后的喜悦,只有沉重的灰败,“你捅破天了。”
他把那几张纸递过来。
不是稿费单,不是嘉奖令。
是一份名单。打字机敲出的拉丁字母代号,夹杂着手写的潦草中文注释。几个名字被红笔醒目地圈出,排在第一个的,是一个新鲜的、墨迹犹浓的代号:“夜莺”。旁边标注:《沪上晨报》实习记者,林晚。
下面是简短判词:危险源头,舆论煽动,需彻底清除。
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成冰碴。我捏着纸,指尖冰凉,耳边嗡嗡作响。
“恭喜,”老顾的声音干涩,“你被他们,列为头号灭口对象了。”他顿了顿,眼里有极复杂的情绪,“督军府,警察厅,还有……更暗处的。你的住址,可能已经暴露。报馆,护不住你。”
寂静在弥漫。只有桌上老式座钟,秒针一格一格跳动,像生命的倒计时。
我看着那名单,看着“夜莺”后面那个刺目的红圈。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住心脏,勒得生疼。但紧接着,一种奇异的、近乎滚烫的感觉,从心脏深处逆流而上,冲散了那寒意。
我想起喜堂上沈静秋扯下盖头时那双燃着火的眼睛,想起张承玺低声说出“同志”时那瞬间坚毅又隐忍的轮廓,想起这个时代无处不在的压抑、不公与无声的呐喊。
我的报道,那篇可能半是推测半是冒险的报道,撕开了一道口子。光透进来了,哪怕随之而来的是最凛冽的寒风与最危险的追捕。
头号灭口对象。
我慢慢地,将那份死亡通知单轻轻放在老顾的办公桌上。纸张边缘,擦过粗糙的木质桌面,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然后,我抬起头。
嘴角,竟不由自主地,向上弯起一个极浅、却极其真实的弧度。
“老顾,”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平静得有些陌生,“今天的头条,您看了吗?”
他愣了一下。
我望向窗外。申城的天空,灰蒙蒙的,压着厚厚的云层。但我知道,云层后面,是什么。
这时代,这铁与血、火与暗交织的年代。温顺的笔墨粉饰不了太平,乞求的眼泪换不来尊严。真相,从来不是被发现的,而是在最危险的锋刃上,用胆量、用鲜血、甚至用生命,淬炼出来的。
他们想用灭口,来捂住我的嘴,来抹杀那篇报道揭示的可能性。
可我仿佛已经看到,那篇题为《新婚夜惊现革命宣言》的报道,正化作无形的火种,在这个沉默太久的大地上,悄然蔓延。
要用血与火,才能烙下真相。
而我,刚刚为自己,挣得了第一枚,带血的烙印。
笑容,在我脸上缓缓绽开,如破开冰层的第一道裂痕。
“这新闻,”我轻声说,像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才刚开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