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跪在卫国公的脚下,像一条最顺从的狗。他享受我的卑微,我看透他的傲慢。傲慢,是最大的弱点。
从别院回到卫国公府的那天,天色阴沉,像一块脏了的裹尸布。
我被重新命名,重新分配。管家尖着嗓子,当着所有下人的面宣布:“这是‘尘’,以后就在国公爷的书房伺侯。都记住了,他是个哑巴,也是个废物,但他是国公爷亲点的,谁要是敢欺负他,仔细你们的皮。”
这番话,一半是警告,一半是羞辱。
他要所有人都知道,我是一个被阉割的、不会说话的、被主子随意摆弄的玩物。我的存在,就是为了彰显主人的威严和仁慈——看,他连这样一个废物都愿意留在身边,这是多大的恩典。
我跪在地上,深深地磕了一个头,额头贴着冰冷的青石板,一动不动。
我能感觉到无数道目光落在我身上,有好奇,有怜悯,但更多的是鄙夷和幸灾乐祸。
很好。
我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一个所有人都看不起的废物,才不会有人提防。
卫国公第一次召见我,是在他的书房。那间屋子比我见过的任何地方都要大,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陈旧的纸墨和名贵檀香混合的味道。他没有坐在书案后,而是坐在一张宽大的太师椅上,手里把玩着两颗温润的玉胆。
他就是卫国公。帝国的擎天柱石,权力的化身。
他甚至没有看我。
我跪在离他三步远的地方,低着头,将自已的身l缩到最小。我能感觉到他的目光像一片山影,沉甸甸地压在我身上。那不是在看一个人,而是在审视一件物品,一件刚被送到府里的、还算新奇的摆设。
“抬起头来。”他的声音很平淡,没有喜怒,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我顺从地抬起头。
我们的目光在空中交汇了。
他的眼睛很深,像一口古井,里面没有一丝波澜。我从那里面,看不到对我的仇恨,也看不到对我的怜悯。什么都没有。对我妹妹的死,对我所遭受的一切,他毫不在意。
我们于他而言,真的就只是尘埃。
而我,也用一双通样空洞的眼睛回望着他。我将所有的仇恨,所有的杀意,都深深地埋藏在眼底那片死寂的冰层之下。我让他看到的,只有一个被彻底摧毁了灵魂的、麻木的空壳。
他似乎很记意。
“以后,你就在这里伺侯笔墨。”他淡淡地吩咐,“记住,管好你的眼睛和耳朵,让好你的分内事。在这里,不该看的不看,不该听的不听,你就能活得长久一些。”
“是。”我用口型无声地回答,然后再次磕头。
他挥了挥手,像赶走一只苍蝇。
我退了出去,自始至终,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从那天起,我成了卫国公的影子。
我学会了如何在寂静的书房里移动,而不让脚下的地板发出一丝呻吟。我学会了如何在他茶杯里的水还剩三分之一时,就无声地续上滚烫的热茶。我学会了在他眉头微皱时,就将他需要的卷宗准确地放到他的手边。
我成了一件最趁手、也最没有存在感的工具。
他很快就习惯了我的存在。或者说,他习惯了我的“不存在”。他会在书房里踱步思考,而我像一尊雕像般立在角落,气息微弱到几乎与空气融为一l。他会和心腹幕僚议事,讨论那些足以让帝国震动的机密,而我就在旁边为他们研墨,仿佛我真的只是一个没有听觉的哑巴。
但我有。
我不仅有耳朵,还有一双不会遗忘任何细节的眼睛。
我跪在地上,为他整理散乱的竹简时,我的指尖划过那些冰冷的字迹。我记下了“宁远侯”、“兵部侍郎”、“北境三州布防图”这些词。我不需要完全理解它们的意思,我只需要像海绵吸水一样,将它们全部吸收进我的脑子里。
我站在角落,垂着眼帘,听他们讨论如何弹劾朝中的政敌,如何安插自已的亲信,如何将一笔巨额的军费神不知鬼不觉地转入私库。他们的声音很低,但我听得清清楚楚。每一个名字,每一笔款项,都像烙印一样,刻在我的记忆里。
卫国公很享受我的卑微。
他喜欢我跪在他脚下,用最柔软的丝绸,一遍又一遍地擦拭他那双一尘不染的靴子。他会用靴尖轻轻地挑起我的下巴,看着我那张永远低眉顺眼的脸,露出一丝记意的、居高临下的微笑。
他以为他驯服了一条最忠诚的狗。
他不知道,这条狗,正在用最谦卑的姿态,研究着他身上每一处可以下口的要害。
他的傲慢,是他身上最厚重的铠甲,也是他身上最致命的弱点。
因为傲慢,他从不屑于去了解一个他眼中的“废物”。他不知道我认字,不知道我过目不忘,更不知道,我那颗被他亲手冰封的心脏里,除了仇恨,还滋生出了比毒蛇更阴冷的智慧。
他享受着绝对的权力带给他的安全感,却从未想过,最致命的危险,往往就来自于你最不起眼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