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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书阁>1970年冬,雪埋并蒂莲 > 第一章(第5页)

第一章(第5页)

只有油灯灯芯燃烧时发出的轻微噼啪声。

那短暂的、给予他一丝渺茫希望的呼唤之后,再也没有任何声音传来。

没有呻吟,没有喘息,甚至连那微弱的气息声,也消失了。

一种灭顶的寒意,从脚底板瞬间窜遍全身,冻僵了他的血液和骨髓。唤山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一种从未有过的、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比面对熊瞎子、比扛着千斤重的棺材更甚千倍万倍!他再也顾不得什么规矩,猛地撞开了那扇薄薄的木门!

一股浓烈到令人眩晕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昏暗的油灯下,娇娇静静地躺在炕上,身下垫着的、家里唯一一床还算干净的旧褥子,早已被浸透成一片深褐近黑的颜色。

她小小的身体陷在那一大片污秽的暗红里,显得那么单薄,那么脆弱。

脸颊凹陷下去,皮肤呈现出一种半透明的蜡黄,嘴唇是死寂的青灰。

那双漂亮的杏眼,无力地阖着,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两道绝望的阴影,再也不会像受惊的蝶翅般颤动了。

李婆子颓然地坐在炕沿,满头乱发被汗水浸透,一双手臂和围裙前襟沾满了暗红粘稠的血污,正微微发着抖。她看着冲进来的唤山,布满血丝的老眼里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绝望的歉意。

她张了张嘴,干裂的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只是沉重地、缓慢地摇了摇头。

旁边帮忙的嫂子们,早已哭成了泪人,捂着脸,肩膀一耸一耸。

世界的声音,在这一刻彻底消失了。唤山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巨响,像是天灵盖被什么东西狠狠劈开,随即又陷入一片死寂的空白。他踉跄着扑到炕边,巨大的身躯轰然跪倒,膝盖砸在冰冷的泥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他伸出剧烈颤抖的双手,小心翼翼地、像触碰最易碎的琉璃,捧起娇娇冰凉的脸颊。

触手所及,是一片刺骨的、毫无生机的冰冷。

娇娇他声音轻得像耳语,带着一种孩童般的、不敢置信的试探,娇娇你看看哥……你看看哥啊……

他轻轻摇晃着她单薄的肩膀,动作越来越急,力道越来越大:娇娇!醒醒!别睡!娇娇!哥回来了!哥在这儿!你看看我!你睁开眼看看我啊!

嘶吼声从破碎的喉咙里冲出来,带着撕裂般的绝望,在狭小血腥的屋子里回荡,震得油灯的火苗都跟着疯狂跳动。

可炕上的人,再也没有了回应。

那张总是带着羞怯笑意的漂亮脸蛋,此刻只剩下永恒的沉寂和令人心碎的灰败。

她安静得像是睡着了,只是这沉睡,再也无法被唤醒。

唤山所有的力气瞬间被抽空。他高大的身躯剧烈地晃了晃,猛地向前一扑,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冷的炕沿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他再也支撑不住,像一座被彻底摧毁的山岳,轰然坍塌下去,巨大的身躯蜷缩在炕前冰冷肮脏的泥地上,脸深深埋进臂弯里。

压抑了整天的、巨大的悲痛终于冲垮了堤坝。沉闷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从他胸腔深处爆发出来,开始是低沉的、断断续续的,像破风箱在拉扯,随即越来越响,越来越失控,最终变成了撕心裂肺的嚎啕。那哭声粗粝、沙哑,饱含着最深沉的绝望和不解,在弥漫着浓重血腥气的屋子里冲撞、回荡。宽厚的肩膀剧烈地耸动着,每一次抽泣都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呕出来。

他哭他的娇娇,哭他还没见过天日就憋死在娘胎里的骨肉,哭这刚刚送走老祖宗、转眼又要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爹娘,哭这冰冷无情、翻脸不认人的世道!

院子里,不知何时挤满了闻讯赶来的本家亲眷和邻居。听着屋里传出的那男人绝望到极致的嚎哭,所有人都明白了。女人们再也忍不住,捂着嘴低声啜泣起来。男人们则沉默地站在寒风里,脸色铁青,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烟火在夜色里明明灭灭,像无数只悲伤的眼睛。

窗外,黎明前最浓重的黑暗,正一点点吞噬着残存的夜色。寒风卷过光秃秃的树梢,发出呜呜的悲鸣,像是在为这间刚刚吞噬了两条性命的小屋哀泣。

【9】

几天后。

靠山屯的空气,比太奶出殡那天还要凝滞、沉重。寒风依旧凛冽,卷起的尘土里,却不再是纸钱,而是另一种更刺眼、更令人心头发堵的颜色——白。

唤山家那低矮的院门上,象征喜气的红纸对联早已被粗暴地撕去,门楣正中,一方簇新的、惨白的招魂幡在风中无力地飘荡着,像一只折断翅膀的白色大鸟。院子中央,同样停放着一口棺材。

不再是太奶那口薄皮黑棺,而是用娇娇陪嫁过来的、唯一一个像样点的红漆木柜改的。木匠仓促的手艺使得棺材显得格外粗糙简陋,尺寸也小得多,可怜巴巴地停在院子当中,覆盖着一层同样粗糙的白布。几个本家的半大孩子,正蹲在墙角,笨拙地、沉默地用白纸叠着粗糙的元宝和纸钱。

堂屋里,哀乐低沉呜咽,不是唢呐,是借来的、音调不准的破旧录音机在沙沙作响,放着同样走调的哀乐。空气里弥漫着劣质香烛燃烧的呛人烟气和一种挥之不去的、淡淡的消毒水与血腥混合后的古怪味道。

唤山穿着一身刺眼的重孝——粗麻布做的孝服,腰里系着更粗的麻绳。他跪在灵前,就在太奶灵位不远的地方。

几天前,他还跪在这里,身边依偎着他腆着大肚子、小鸟依人的娇娇。如今,他身旁空空荡荡,只有冰冷的地面和面前那口扎眼的白色薄棺。

走——!

执事的声音带着疲惫和叹息,在寒风中飘散。

纸钱再次被扬撒起来,惨白的碎片在铅灰色的天空下翻飞,像一场不合时宜的大雪,纷纷扬扬地落在送葬队伍稀疏的人头上、肩膀上,落在唤山粗糙的孝服上,也落在那口小小的、刺眼的白棺上。

几天前,他扛着太奶,娇娇挺着大肚子跟在后面,心里还甜滋滋地想着他们的孩子像爹。几天后,他扛着他的娇娇,走在同一条送葬的路上。

这条通往村外祖坟的路,他几天之内,竟走了两次。

恍惚间,他仿佛又看到了几天前那个清晨。

娇娇穿着那身臃肿的深蓝色棉袄,小小的身子挺着巨大的肚子,站在院门口送他。

寒风卷起她额前的碎发,她冻得鼻尖通红,却还是努力对他露出一个温软羞涩的笑,小手轻轻挥了挥,杏眼里水光潋滟,盛满了全世界的依赖和甜蜜。

她微微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声音却被风吹散了。

那画面清晰得如同昨日,却又遥远得像隔了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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