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身体刚一沾到冰冷的炕席,就痛苦地蜷缩起来,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啊——!
娇娇身下,深蓝色的厚棉裤裆部,那片被羊水浸透的深色,正被一种更浓稠、更刺目的颜色迅速覆盖、吞噬。
暗红,粘稠,带着铁锈般的腥气,像地底涌出的不祥泉水,正以惊人的速度在粗糙的土布上洇开,扩大,转眼就染透了半边裤管,甚至滴滴答答地顺着炕沿往下淌,砸在泥地上,积起一小洼粘稠的暗红。
那张总是带着羞涩红晕、嫩得能掐出水的小脸,此刻像糊了一层劣质的白纸,没有一丝活气。
嘴唇是骇人的青紫,被牙齿死死咬住,下唇已经破了皮,渗出的血丝蜿蜒在惨白的皮肤上,触目惊心。
汗水浸透的额发,一绺绺湿漉漉地贴在毫无血色的额角和鬓边。那双曾经水光潋滟、盛满了他整个世界的杏眼,此刻空洞地大睁着,失焦地望着低矮黢黑的房梁,眼神里只剩下无边无际的茫然和一种深入骨髓的、几乎凝滞的痛楚。
只有那长长的、湿漉漉的睫毛,像被暴风雨打残的蝶翼,还在极其微弱地、一下一下地颤抖着,每一次微不可察的翕动,都仿佛耗尽了最后一点气力。
【6】
时间在这令人窒息的恐惧和无声的剧痛里,凝固了。
直到门外传来一阵杂沓慌乱的脚步声和一个老婆子尖利的催促:快!快让开!人在哪屋!
是接生的李婆子!
被二愣子连拖带拽地扯来了。
李婆子矮墩墩的身影像阵风似的卷进来,带着一股子陈年的艾草和汗味。
她只看了一眼炕上的情形和地上那滩刺目的血,布满褶子的老脸瞬间就沉得像块生铁,浑浊的眼睛里掠过一丝凝重和不易察觉的惊惶。
都出去!男人都滚出去!碍手碍脚!李婆子沙哑的嗓子像破砂锅,毫不客气地冲着还跪在炕沿边、魂不附体的唤山吼,把热水!干净的布!剪子!快备上!烧滚的水!
她一边吼,一边手脚麻利地爬上炕,粗鲁却不容置疑地开始解娇娇那被血水浸透、冻得发硬的棉裤腰带。
唤山被吼得一个激灵,连滚带爬地冲出里屋,像个被抽掉了筋的傀儡。灶间冰冷,他凭着本能,哆哆嗦嗦地往灶膛里塞柴火,划火柴的手抖得厉害,划了好几次才点燃。火光映着他惨白的脸和失神的眼睛。外面院子里已经围了不少闻讯赶来的本家婶子嫂子,低声的议论嗡嗡作响,像一群躁动的苍蝇。
天爷……流这么多血……
看那肚子!忒大了!李婆子能行吗
唤山家这是造了啥孽啊,太奶刚走,这头……
唤山什么都听不见。他脑子里只有里屋门缝里漏出来的声音——李婆子时而急促的吩咐声,帮忙的嫂子们压抑的惊呼,还有……
还有娇娇那越来越微弱、越来越破碎的呻吟,像被掐住了脖子的小猫,断断续续,气若游丝。
每一次那细弱的声音响起,都像一把钝刀子在他心上来回地割。
水终于烧开了,白色的蒸汽在冰冷的灶间弥漫。唤山端着滚烫的水盆冲进里屋门口,手被烫红了也浑然不觉。门只开了一条缝,一股浓重到令人作呕的血腥味混着汗味猛地冲出来,撞得他几乎窒息。
他只来得及瞥见李婆子佝偻的背影,正跪在娇娇岔开的腿间,满头大汗,一双青筋虬结的老手沾满了滑腻的血污,正用力按在娇娇那高耸得吓人的肚皮上,向下挤压。
娇娇的头无力地歪在一边,头发被汗水浸透,散乱地贴在炕席上,眼睛紧闭着,只有胸口极其微弱地起伏,证明她还吊着最后一口气。
她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像离水的鱼。
用力!丫头!再使把劲啊!看见头了!黑头发!李婆子嘶哑的吼声带着一种绝望的亢奋。
可回应她的,只有娇娇喉咙深处溢出的一声极其微弱的、濒死的呜咽。
唤山的心猛地沉下去,沉到了无底深渊。手里的水盆哐当一声砸在地上,滚烫的水溅了他满裤腿。他靠着冰冷的土墙,身体一寸寸滑下去,蜷缩在门口,双手死死抱住头,粗大的骨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巨大的、无声的呜咽在他胸腔里冲撞,堵得他眼前发黑,喉咙里发出困兽般压抑的嗬嗬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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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从未如此漫长,又如此残忍。灶膛里的火渐渐弱下去,屋里的血腥气浓得化不开。窗纸透进来的天光,从惨白,到昏黄,最后彻底被浓重的夜色吞噬。
油灯昏黄跳动的火苗,在低矮的土墙上投下巨大而扭曲的阴影。里屋的门开了又关,端进去的热水变成血水端出来,一盆又一盆。
帮忙的嫂子们进进出出,脸上的神情越来越沉重,脚步越来越匆忙,低语声里带着掩饰不住的恐慌。
不行……卡住了……
李婆子手都伸进去了……还是不行……
血……止不住啊……
唤山蜷在门口冰冷的泥地上,像一尊失去生命的石雕。指甲深深抠进掌心,留下月牙形的血痕,他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所有的感官都麻木了,只剩下耳朵,还在执拗地捕捉着里屋传出的每一点声响。李婆子越来越焦躁的喘息,嫂子们压抑的啜泣……
还有,娇娇那微弱到几乎消失的气息声。
【8】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百年,也许只是一瞬。一声极其微弱、像叹息般的呼唤,透过门板的缝隙,极其清晰地钻进了唤山的耳朵里。
大山……哥……
那声音那么轻,那么飘渺,像一片羽毛拂过心尖,却带着千钧之力,瞬间击穿了唤山所有的麻木和屏障。
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房门,像濒死的囚徒看到了唯一的亮光。
哎!娇娇!哥在!哥在呢!他手脚并用地爬起来,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扑到门板上,又不敢推开,只能把脸死死贴在粗糙冰冷的门板上,嘶哑地回应,娇娇!你听见没哥就在这儿!别怕!再忍忍!就好了!就好了啊!
门内,是死一般的沉寂。
只有油灯灯芯燃烧时发出的轻微噼啪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