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像受惊的蝶翅,簌簌地抖着,盖住了那双盛满痛楚和隐忍的湿漉漉的眼睛。
不能让人看出来,千万不能。
她悄悄抬眼,目光穿过前面晃动的人影,再次牢牢锁住那个最前方高大沉默的背影。
她的山,她的天。
此刻他宽阔的肩背,正扛着家族沉重的哀思,也像扛住了她心头沉甸甸的依靠。
她不能在这时候塌下去。
队伍在村道上缓慢地蠕动。寒风卷着纸灰和尘土,扑打在脸上,生疼。唢呐声和哭声搅在一起,吵得人脑仁嗡嗡作响。
娇娇只觉得脚下发虚,肚子里那只拧攥的手越来越频繁,力道也越来越不容忽视。
每一次剧痛袭来,眼前就阵阵发黑,耳朵里尖锐的鸣响几乎盖过了外面的喧嚣。
她全靠身边嫂子有力的胳膊和一股不想倒下的倔强撑着,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每一步都踩在刀尖上。
到了村外祖坟的坡地,仪式更加冗长繁琐。棺木缓缓放入冰冷的墓穴,一锹锹带着冰碴的冻土砸在棺盖上,发出沉闷空洞的咚、咚声,像是敲在人心上。孝子贤孙们被按着规矩跪倒一片,哭声震天。
【3】
娇娇跟着跪在冻得硬邦邦的土地上。
膝盖一碰到冰冷坚硬的地面,一股刺骨的寒意瞬间窜遍全身,让她激灵灵打了个哆嗦,肚子里的绞痛仿佛被这寒意骤然加剧,猛地一个收缩,力道大得让她眼前金星乱冒,几乎一头栽倒。
她赶紧用手撑住地面,粗糙的砂砾硌着掌心。
棉裤太厚,可那刺骨的冷意还是丝丝缕缕地钻进来。
她死死咬着牙,嘴唇抿得没有一丝血色,身体却控制不住地微微摇晃起来,像寒风中一片即将凋零的枯叶。
额头上的冷汗汇聚成大颗大颗的珠子,沿着苍白的脸颊滚落,滴在身前冰冷的泥土里,洇开一点深色。
旁边一位眼尖的婶子凑过来,带着浓重的鼻音低声道:山子媳妇你这……能撑住不要不跟执事说声,到旁边避避风怀着身子呢,可不敢硬撑……
娇娇只是摇头,摇得又快又急,像要把那剧烈的痛楚也甩出去一点。
她不敢开口,怕一开口,那苦苦压抑的痛呼就会失控地冲出来。
她蜷起手指,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用那点锐痛提醒自己保持清醒。
目光,又一次固执地投向最前方那个沉默如山的背影。
唤山跪在墓穴边,脊背挺得笔直,如同冻土里一块沉默的碑石,正将最后一把混合着泪水的冻土撒向太奶的长眠之所。
他专注而肃穆,全然不知身后的妻子,正独自在无声的惊涛骇浪里苦苦挣扎。
坟头隆起,纸幡在凛冽的北风中猎猎作响,发出呜咽般的悲鸣。繁琐的仪式终于接近尾声,执事嘶哑着喉咙喊了句孝子贤孙,叩谢亲友。人群如释重负,开始松动,低语声嗡嗡响起,夹杂着擤鼻涕和整理衣物的窸窣声。
跪了大半天的娇娇,身体早已麻木僵硬得像不是自己的。
她试图撑着地面站起来,膝盖和腰腹却传来一阵钻心的酸软和剧痛,眼前猛地一黑,身体不受控制地向旁边歪倒。
哎!旁边的三堂嫂眼疾手快,一把捞住她绵软无力的胳膊,娇娇!小心!
这一声不大不小,却引得周围几个帮忙收拾祭品的本家女眷都看了过来。唤山也正被执事拉着交代最后几句谢客的话,闻声猛地回头。
隔着几步远,他看见自己媳妇那张小脸白得吓人,额发湿漉漉地黏在鬓角,平日里总是水盈盈的杏眼此刻半眯着,眼神涣散,长长的睫毛上似乎还沾着未干的泪珠,随着她急促而微弱的喘息轻轻颤动。
她整个人像被抽掉了骨头,软绵绵地倚在三堂嫂身上。
唤山心头狠狠一揪,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他顾不上再听执事说什么,大步流星就跨了过去,带起的风卷动了地上残留的纸灰。
【4】
娇娇他声音粗嘎,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紧绷,粗糙的大手一把扶住她另一边胳膊。
入手处,隔着厚厚的棉袄,都能感觉到她手臂冰凉,而且在微微发抖。
咋回事是不是累狠了冻着了他急急地问,浓黑的眉毛拧成了疙瘩,眼底满是焦急和心疼。
娇娇被他温热有力的大手扶住,鼻尖嗅到他身上熟悉的、混杂着汗味和泥土气息的味道,心头那根死死绷紧的弦,终于嘣地一声,断了。
积攒了一整天的恐惧、委屈和铺天盖地的剧痛瞬间决堤。
她像找到了主心骨的小猫崽,整个身体几乎要缩进他怀里,细弱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终于泄露出来一丝破碎的痛苦:大山哥……疼……肚子……好疼……
话音未落,一股汹涌的热流再也无法控制,猛地从她腿间奔涌而出!
温热的液体瞬间浸透了厚实的棉裤,滴滴答答地顺着裤管淌下来,砸在脚下的冻土上。
灰白色的纸钱被迅速洇湿、染深,形成一小片刺目的深色水渍,在冬日的阳光下反射着诡异的光。
哎呦我的老天爷!离得最近的一个本家婶子眼尖,指着娇娇脚下失声叫起来,这……这莫不是……破水了!
人群瞬间炸了锅!所有目光唰地一下全聚焦在娇娇身下那片迅速扩大的湿痕上。
窃窃私语变成了惊愕的喧哗。
破水了这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