瓜尔佳氏慢条斯理地拨弄着手腕上那串油润的蜜蜡佛珠,眼皮子都没抬一下,声音带着惯有的矜持:“哈达那拉?哦,仿佛听我们老爷提过一嘴,关外是有这么个小部落,拢共也就几百顶帐篷吧,放牧为生。比起科尔沁、喀尔喀那些大部,怕是连个零头都算不上。”
“几百顶帐篷?”先前那绛紫色衣裳的夫人惊呼一声,帕子都忘了掩嘴,“这……这岂不是比咱们京里有些体面人家都不如?九阿哥这……这是被什么迷了心窍?”
暖阁里顿时响起一片细碎的议论声,惊讶、不解、乃至一丝不易察觉的幸灾乐祸,在暗香浮动的空气里交织。
这还只是开端。
没过几日,更不堪的流言便如同污水般泼洒开来。
源头已不可考,许是某些求而不得的人家因妒生恨,许是本就与宜妃、郭络罗家不对付的政敌暗中推动,又或者,仅仅是这京城里永远不缺的、以嚼舌根为乐的长舌妇们。
“听说了吗?那哈达那拉家的格格,力大无穷,能徒手扳倒一头牛!哪有点格格的样子?分明就是个未开化的野人!”
“何止啊!都说她是那部落的巫女!整日里装神弄鬼,跳大神!这样的人,浑身都带着邪气!”
“巫女?我的天爷!这……这岂不是妖孽?九阿哥莫不是被什么妖法给魇住了吧?不然好端端的龙子凤孙,怎么会看上这等……”
“妖女惑心”这四个字,如同带着毒的标签,被牢牢地贴在了那个远在草原、素未谋面的塔娜格格身上。
这些流言在市井巷陌隐秘地流传着,又被添油加醋,描绘得活灵活现,最终化作无数根无形的毒刺,精准地射向紫禁城的深处。
腊月二十三,小年。按规矩,后宫妃嫔皆需至慈宁宫向皇太后请安。
慈宁宫内暖香馥郁,地龙烧得极旺,驱散了殿外的严寒。
太后博尔济吉特氏端坐于凤榻之上,身着石青色缂丝八团龙凤袍,头戴镶珠玳瑁扁方,面容慈和,眼神却依旧带着历经三朝的锐利。底下妃嫔按位份高低端坐两侧,衣香鬓影,环佩叮咚,一派雍容华贵的景象。
宜妃今日特意穿了一身喜庆的绛红色缠枝牡丹纹旗袍,衬得她容颜愈发娇艳。因着康熙近来多有眷顾,她眉宇间也带着几分舒朗之气,坐在德妃上首,姿态从容。
请安过后,便是例行的闲话。殿内笑语盈盈,看似一派和谐。然而,这宫里的风,从来就不会一直往一个方向吹。
德妃乌雅氏今日穿着一身湖蓝色绣玉兰花的旗袍,气质清冷,她捧着珐琅彩的手炉,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摩挲着炉壁上的缠枝莲纹,忽然抬眼,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宜妃,嘴角牵起一抹极淡的、意味不明的笑意。
“说起来,还是宜妃妹妹教子有方。”德妃的声音不高,带着她特有的、慢悠悠的调子,在这暖融融的殿内却异常清晰,“九阿哥年纪轻轻,就懂得体察边情,深入草原,与蒙古部落同吃同住,这份吃苦耐劳的心性,真是难得。不像我们老四,整日里就知道埋首案牍,沉闷得很。”
她这话,听着是夸赞,可那“同吃同住”四个字,却像是裹了蜜糖的针,轻轻巧巧地扎了过来。
宜妃端着茶盏的手几不可察地一顿,面上笑容不变,淡淡道:“德妃姐姐过誉了。皇上常训诫阿哥们要‘不忘根本’,老九这也是谨遵圣训,去老家看看,历练历练罢了。”
她将“老家”和“历练”咬得略重,试图将胤禟的行为框定在皇帝许可的范围内。
坐在德妃下首的定嫔,是个惯会看眼色、依附德妃的,此刻便笑着接口:“是啊,九阿哥不仅体察民情,听说还与那哈达那拉部相处得极为融洽呢。尤其是那位部落的格格,听说……很是与众不同?”
她拖长了语调,目光在宜妃脸上逡巡,带着毫不掩饰的探究。
殿内说笑的声音不自觉地低了下去,许多道目光或明或暗地投向了宜妃。
宜妃只觉得脸颊微微发烫,握着茶盏的指尖用力收紧,面上却强撑着镇定:“草原儿女,性情爽直,自是与我京城闺秀不同。老九信中也曾提及,那位格格聪慧明理,于部落事务上颇有些见地。”
“哦?聪慧明理?”德妃轻轻笑了一声,那笑声像是一片冰冷的羽毛划过皮肤,带着说不出的讥诮,“妹妹倒是宽心。只是我听说,那格格……似乎是那部落的巫女?”
“巫女”二字一出,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块巨石。殿内瞬间安静得能听见银霜炭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几位出身蒙古博尔济吉特氏的妃嫔交换了一个眼神,神色有些微妙。而其他妃嫔,则大多露出了或惊讶、或鄙夷、或看好戏的神情。
德妃似乎很满意自己造成的效果,她放下手炉,拿起帕子轻轻按了按嘴角,继续用她那慢条斯理却字字诛心的语调说道:“这巫女嘛……我朝虽尊萨满,但听闻有些边远部落的巫女,行事颇为诡谲,甚至有终身不嫁,侍奉所谓‘神灵’的习俗。九阿哥他……年少气盛,心思单纯,可别被什么不清不楚的人、不清不楚的事给迷惑了才好。这要是传扬出去,损了阿哥的清誉,伤了皇家的体面,那可就是大事了。”
她语速平缓,目光却锐利如刀,直直地刺向宜妃。
每一句话,都像是在宜妃的心头剜肉。不清不楚的人!不清不楚的事!损了清誉!伤了体面!
宜妃气得浑身血液都往头上涌,眼前阵阵发黑,胸口像是堵了一团棉花,闷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她死死咬着牙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的软肉里,才勉强压住那几乎要冲口而出的怒斥。她知道,德妃这是当着太后的面,当着所有妃嫔的面,把她和胤禟架在火上烤!
“德妃姐姐!”宜妃的声音因为极力压抑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她挺直了背脊,迎上德妃的目光,“草原部落风俗各异,巫女在部落中地位尊崇,乃是与天地沟通的使者,岂是我等深宫妇人可以妄加揣测、肆意污蔑的?老九行事自有皇上教导,他品性如何,皇上和太后娘娘自有圣断,不劳姐姐如此‘费心’挂怀!”
她将“费心”二字咬得极重,目光如冰。
太后在上首,手里捻着一串沉香木佛珠,半阖着眼,仿佛并未留意到底下的机锋,又仿佛一切尽在掌握。她既未出声制止德妃,也未安抚宜妃,这种沉默,让殿内的气氛更加压抑。
德妃见太后不语,底气更足,她轻笑一声,那笑声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得意:“妹妹这话说的,倒像是我多管闲事了。我这不是担心九阿哥年少,被人蒙蔽么?毕竟,这皇子嫡福晋的人选,关乎天家血脉,关乎祖宗体面,可不是儿戏。若真娶个身份不明、行止……异于常人的女子回来,将来在妯娌间如何自处?岂不是平白惹人笑话?妹妹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她说着,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在场几位出身满洲着姓大族或蒙古勋贵之家的妃嫔,以及她们所出的皇子福晋。
那意思再明白不过——瞧瞧你们儿媳,再看看宜妃可能有的那个“巫女”儿媳,高下立判,云泥之别!
宜妃只觉得脸上像是被人狠狠扇了一巴掌,火辣辣地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