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廿三,小佛堂供奉金桔,忆昔年主子最爱冬日此果,甜中微酸……物是人非,肝肠寸断。”
“近日抄经,总觉四阿哥眉眼有三分似主子沉静时……忽恨其不能全肖主子德行,又恼其……罢了,是奴婢心魔又起。阿弥陀佛。”
其中一页,墨迹深浅不一,字迹略显潦草,仿佛书写时心潮起伏:“彼子(当指胤禛)既念养母恩深,何以又近生身?既近生身,何以念养母时犹带疏离?奴婢见之,忽喜忽悲,忽恨忽怜,自知此心已入歧途,面目可憎,然情难自禁,如坠泥沼……此生罪孽,恐难赎清,唯愿来世仍为婢侍奉主子阶前,晨昏洒扫,于心足矣。”
康熙一页页翻看着,脸上的神情从最初的冷峻,逐渐变得复杂。
这些文字,这些物件,不像是一朝一夕能伪造出来的。
尤其是那种矛盾扭曲的痛苦,那种对旧主深切追念中混杂着对自身境遇的悔恨与对亲子复杂情感的表达,过于真实,真实到让人感到一种压抑的沉重。
德嫔,乌雅氏。这个女人的身影再次清晰地浮现在他眼前。
初入宫时,是表妹身边那个手脚麻利、眼神灵动的宫女;得幸后,是温柔小意、颇解人意的庶妃;生下胤禛后,是欣喜又忐忑的母亲;表妹去世,胤禛归她抚养,她一度欣喜若狂,对胤禛也还算尽心;再后来,地位渐高,野心滋生,手段渐狠……直到对老四做出那些不可饶恕之事。
他厌弃她,禁足她,不仅仅是因为她戕害宫人、谋害皇嗣未遂,更是因为她那份日益膨胀的野心和毫不掩饰的狠毒,破坏了他心中对后宫、对皇子生母的某种期望。
他需要一个相对平静、至少表面和睦的后宫,而不是一个整日兴风作浪、搅得兄弟阋墙的毒妇。
可如今,看着这些经卷、绣品、字句,那个曾经熟悉又陌生的形象似乎又有些重叠。
她还是那个感念旧主恩德的宫女吗?还是那个因命运捉弄、情感扭曲而痛苦不堪的母亲?亦或,这根本就是一场精心策划的表演?
康熙合上册子,闭目良久。殿内寂静无声,只有更漏滴答,和皇帝手指偶尔敲击御案的轻响。
他在权衡。帝王之心,如深渊瀚海,所思所虑,从来不是简单的爱憎。
首先,是旧情。对表妹佟佳氏的怀念,是真实的。看到有人如此“长久”“虔诚”地纪念表妹,甚至因此“痛苦忏悔”,他心中那根柔软的弦确实被拨动了。
这让他想起表妹的贤德,想起早逝的遗憾,也让他对“苛待”一个如此“念旧”之人,产生了一丝微妙的不忍。这份不忍,源于对佟佳氏的爱屋及乌。
其次,是现实。选秀在即,老十四的婚事确实是个问题。
德嫔禁足,老十四的婚事若处理不好,容易落人口实,说他这个皇父不公,或因母罪累及子。
让德嫔出来,哪怕只是解除禁足,恢复部分体面,对安排老十四的婚事有利。
一个生母尚在、且能出席婚礼的皇子,和生母被幽禁的皇子,在外人看来,分量是不同的。这关系到皇家颜面,也关系到十四将来在兄弟和朝臣中的地位。
第三,是平衡。密嫔新晋,有孕入驻永和宫正殿,风头正劲。后宫需要一定的平衡,不能一家独大。
德嫔出来,哪怕不复昔日荣光,也能在一定程度上牵制密嫔,避免永和宫成为新的风暴眼。同时,这也是对乌雅家族的一个安抚。
乌雅家势力虽不如前,但在内务府和包衣阶层中仍有盘根错节的影响。适当宽宥德嫔,有助于稳定这部分人心。
第四,是对老四……康熙睁开眼,目光深沉。
德嫔册子里那些关于老四的矛盾言辞,虽然扭曲,却意外地让他对当年那场母子反目的悲剧,有了一个更“人性化”的解释角度。
或许,这其中真有他未曾完全了解的、情感上的纠葛与痛苦?若能借此机会,稍稍缓和这对母子间冰冻的关系,对老四,对皇室声誉,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最后,是对佟家的信号。隆科多之事,他确实恼怒,但也仅止于恼怒。他不会真的因此废弃佟家。
此时宽宥一个一直“感念佟佳氏恩德”的德嫔,某种程度上,也是向佟家传递一个信息:皇帝记得旧情,惩罚是暂时的,只要诚心悔改,并非没有转圜余地。这是一种隐晦的政治姿态。
种种思量,利弊权衡,在康熙心中飞快流转。情感与理智,旧谊与现实,交织成一幅复杂的图景。
良久,康熙缓缓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德嫔乌雅氏,感念故主孝懿皇后深恩,多年追思,其心可悯;静居自省,忏悔己过,其行可察。着即解除景阳宫禁足,迁回永和宫原居所安置。望其谨记教训,恪守宫规,修身养性,善待皇嗣,勿负朕宽宥之德。”
他没有恢复德嫔的妃位,只是解除禁足,允许她回永和宫,这既给了她一定的体面和自由,又明确地限定了她的地位和权力,是一种有保留的宽恕。
旨意一出,六宫震动。
永和宫正殿,密嫔王氏正抚着尚未显怀的小腹,听宫女念着诗词胎教。
闻听此讯,她抚腹的手微微一顿,秀美的脸上笑容淡了些许,但很快又恢复如常,只淡淡道:“知道了。德嫔娘娘是旧主,回来也好,这永和宫也能更热闹些。吩咐下去,偏殿那边好生收拾,一应份例,按嫔位准备,不可怠慢。”
语气温和,措辞得体,却将“偏殿”、“嫔位”咬得清晰。她如今才是永和宫主位,这一点,谁都改变不了。
翊坤宫里,宜妃郭络罗氏正在修剪一盆兰草,闻言,银剪“咔嚓”一声,剪下了一枝稍显突兀的叶片。
“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