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的清晨,薄雾如轻纱般笼罩在哈达部边缘那片背靠山峦、面朝溪流的静谧草场上。这里远离部族聚居地的喧闹,只有风声、水声和偶尔的鸟鸣。
一顶古老的黑色毡帐静静矗立,帐顶悬挂的褪色经幡和锈蚀铜铃在微风中发出低沉的、仿佛来自时光深处的吟唱。
塔娜今日起得很早,神情间带着一种胤禟罕见的肃穆与隐隐的激动。
她为乌灵珠穿上一身特意准备的、绣着简单吉祥纹样的素色小袍,自己也换上了一套式样简洁的深蓝色蒙古袍,未戴过多首饰。
“今日,我想带你和乌灵珠,去拜见部族里最受尊敬的长者,额吉。”塔娜对胤禟说,语气郑重,“她是我们哈达部的巫师,也是……看着我长大的人。有些关于乌灵珠的事情,我想请她看看。”
胤禟从妻子的神态中察觉到这次拜访非同寻常,他并不多问,只是颔首:“好,听你安排。需要准备什么礼物吗?”
塔娜摇摇头:“额吉不看重那些。带着诚心和乌灵珠去就好。”
一家三口,只带了最沉默可靠的两个心腹嬷嬷,悄无声息地来到那顶黑色毡帐前。
帐外洁净异常,几头温顺的牦牛在不远处悠闲反刍,空气中弥漫着清冽的草药香气,连虫鸣似乎都格外克制。
塔娜在帐前三步外停下,双手合十置于胸前,用一种古老而低沉的调子,用纯正的蒙古语缓缓说道:“额吉,不肖学生塔娜,携夫君与小女,前来拜见,恳请您赐予智慧的指引。”
帐内沉寂了片刻,那沉寂仿佛有重量,压得周围的空气都凝滞了几分。
随后,一个苍老却异常清晰、柔和,仿佛能直接响在人心底的声音传了出来,同样是蒙语,只不过腔调很是怪异,至少胤禟需要认真分辨才能明白:“进来吧,我的小马驹,带着你的伴侣和幼崽。”
塔娜深吸一口气,示意胤禟跟上,轻轻掀开了厚重的毡帘。
帐内的景象让胤禟微微一愣。
光线从天窗和特意留出的缝隙中透入,并不昏暗,反而有种朦胧的光感。空气中混合着陈年酥油、干燥药草、以及一种难以名状的、类似雨后泥土与古老纸张混合的气息。
陈设极其简单,几乎称得上简陋,却异常整洁,每一样东西都放在它该在的位置,透着一种历经岁月洗礼后的静谧与秩序。
毡垫中央,盘坐着一位老妇人。她身着深紫色、边缘绣着银色扭曲符号的长袍,雪白的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一丝不苟的髻,用一根光滑的乌木簪固定。
她的脸庞如同千年古树的年轮,布满深深浅浅、纵横交错的皱纹,记载着无尽的春秋。
然而,与她惊人年纪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她那双眼睛——清澈、明亮、深邃,如同秋夜最亮的星辰,又像是能映照出人心底最细微涟漪的古井,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慈和与洞悉一切的智慧。她的面色更是红润健康,毫无老迈之人的衰败之气。
这就是哈达部最神秘的存在,活了超过一个世纪的老巫师。
老巫师的目光首先落在塔娜脸上,仔细端详,眼中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有欣慰,有追忆,有审视,最终化为一种深沉的认可。她微微颔首。
接着,她的视线转向胤禟。
胤禟顿觉一股温和却沛然莫御的无形力量笼罩了自己,那目光仿佛能穿透一切表象,直视灵魂。
他收敛心神,依照塔娜事先低声提醒的礼节,右手抚胸,躬身行礼,用蒙语恭敬道:“晚辈爱新觉罗·胤禟,拜见额吉。”
老巫师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数息,嘴唇微微翕动,无声地念诵着什么。胤禟仿佛看到老人眼中极快地闪过一些模糊的光影碎片,快得让他以为是错觉。
片刻,老巫师缓缓开口,声音依旧柔和,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直指人心的韵律,这一次,她用了稍稍清晰一点的蒙古:
“从东方皇城来的雄鹰,羽翼华丽,却困于金丝笼中自织的网。草原的风辽阔,能吹散眼前的迷雾。
记住:勒紧你的马鞍,握稳缰绳,目光永远向前,莫要回头去数身后歪斜的脚印,更莫要理会路边聒噪的鸦群。你的路,在蹄铁之下,不在别人的舌尖之上。”
这寥寥数语,如同醍醐灌顶,又似惊雷炸响在胤禟心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