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书阁

第8章（第1页）

百花台遥遥在望，飞檐翘角掩映在繁花绿树间，丝竹管弦之声渐次清晰，夹杂着女眷们娇柔的说笑。通往台前的白石甬道两侧，宫女垂手侍立，仪态端庄。我走在甬道上，天水碧的裙裾拂过光洁的石面，悄无声息。秋云紧跟在身后半步，呼吸仍有些急促，时不时担忧地看我一眼。方才梨树后的那场偷听，像一场骤然降临的寒潮，冻僵了四肢百骸，此刻血液重新流动，带来的却是异样的麻木与清醒交织的感觉。掌心被指甲掐出的月牙形伤痕隐隐作痛，提醒着我那番对话的真实与残酷。楚凌风冷漠的算计，沈清月毫不掩饰的恶毒，一字一句，仍在耳边嗡嗡作响。但很奇怪，最初的剧痛与眩晕过去后，心头那块压了十年的大石，仿佛被那番话硬生生撬开了一道缝隙，透进刺目却真实的光。原来我不是愚钝，不是活该，只是被至亲与曾经倾心之人，联手编织的谎言，困在了一场漫长的噩梦里。也好。既知是梦，便有醒时。百花台近在眼前。台高三层，汉白玉为基，四周雕栏玉砌，此刻锦帷重重，香风阵阵。台上已设下数十席案，按各府品级排列。主位虚悬，那是皇后的凤座。两侧稍低的位置，已坐了几位年长有诰命的夫人，正低声交谈。贵女们大多聚在台下的花圃、水榭间，三三两两，赏花扑蝶，笑语嫣然。沈清月那身绯红在人群中依然醒目，她正与几位穿戴华丽的贵女站在一丛魏紫牡丹前，指着花说着什么，侧脸笑容明媚，仿佛方才在海棠丛后面目狰狞的女子，只是我的错觉。我刻意避开她所在的方位，带着秋云走向百花台侧面一处人稍少的莲池。池中睡莲初绽，圆叶田田，几尾锦鲤悠然游弋。站在池边，微风吹拂，带着水汽的凉意，让我滚烫的额头和混乱的思绪稍稍平复。必须冷静。沈清月既说今日要让我“身败名裂”，必有后招。在这众目睽睽的御苑、皇后眼皮底下，她能做什么？下药？陷害？推我落水？还是……思绪纷乱间，身后传来一阵环佩轻响和细碎的脚步声。我心头微凛，不动声色地侧身，用眼角余光瞥去。来的不是沈清月，却是两位面生的贵女，一位穿鹅黄，一位穿藕荷，年纪与我相仿，正说笑着朝莲池走来。她们看见我，脚步顿了顿，目光在我身上飞快一扫，带着好奇与评估。我微微颔首致意，便欲转身离开这是非之地。就在此时，异变陡生！脚下踩着的池边青石板，不知何时竟覆上了一层滑腻腻的青苔！而我心神不属，全然未曾留意。转身时脚下一滑，身体瞬间失去平衡，惊呼声卡在喉咙里，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后仰倒——“小姐！”秋云凄厉的尖叫在耳边炸开。冰凉的池水瞬间从四面八方涌来，淹没了口鼻耳廓。天水碧的衣裙吸水后变得沉重，裹挟着我向下沉去。刺骨的寒意穿透单薄的衣料，直刺骨髓。水灌进鼻腔，带来剧烈的呛咳和窒息感。混乱中，我隐约听到岸上传来更大的惊呼、骚乱，有人喊“有人落水了！”“快救人！”，声音嘈杂，混着水声，听不真切。求生的本能让我拼命挣扎，手脚胡乱划动。母亲生前悄悄教会我凫水，就在沈府后花园那个鲜少人去的荒废小池里。她说：“璃儿，女子不易，多学一样，或许就能多一条生路。”那时我不懂，只觉在水里漂浮有趣。此刻，这被深埋多年的技能，成了唯一的救命稻草。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屏住呼吸，努力回想母亲教过的动作，踢动双腿，试图浮上水面。然而衣衫浸水后太过沉重，加上猝不及防的落水带来的惊慌，动作笨拙而吃力。就在我力竭，眼前阵阵发黑，咸涩的池水再次涌入喉头时——“哗啦”一声巨响！一道矫健的身影破开水面，猛地探入水中，有力的手臂毫不犹豫地环住了我的腰，将我往上一带！新鲜空气骤然涌入肺部，我剧烈地呛咳起来，涕泪交加。模糊的视线里，只看到一片明黄色的衣角，和一张棱角分明、被水打湿的侧脸。水珠顺着他乌黑的鬓发往下淌，滴落在我脸上，温热。是……谁？我被半抱半拖着，迅速带向岸边。岸上早已乱作一团，宫女太监惊呼着围上来，七手八脚地将我们拉上岸。我瘫软在冰冷的青石地上，浑身湿透，长发凌乱地贴在脸颊脖颈，狼狈不堪，咳得撕心裂肺。秋云哭喊着扑过来，用不知从哪里扯来的披风将我紧紧裹住：“小姐！小姐您怎么样？别吓奴婢啊！”我勉强止住咳嗽，抬起沉重的眼皮，看向那个救我的人。他已站起身，正有太监慌慌张张地为他披上干燥的外袍。明黄色的常服，即便湿透也掩不住那通身的威严气度。水珠从他棱角分明的下颌滴落，他并未在意自己的狼狈，一双深邃的眼眸正落在我身上，目光沉静，带着审视，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锐利。是皇帝。萧璟。我心头剧震，挣扎着想爬起来行礼，却被他抬手制止。“不必。”他的声音不高，带着水汽浸润后的微哑，却清晰地压过了周围的嘈杂，“可还撑得住？”我咬着下唇，点了点头，喉咙火辣辣地痛，说不出话。“传太医。”他转头吩咐，语气不容置疑。立刻有太监飞跑而去。这时，沈清月拨开人群，一脸“焦急”地冲了过来，眼中却飞快掠过一丝计谋得逞的得意和看到救驾之人是皇帝后的惊疑不定。她扑到我身边，握住我冰凉的手，声音带着哭腔：“姐姐！姐姐你怎么样了？怎么会这么不小心！吓死妹妹了！”她转向皇帝，慌忙跪下行礼：“臣女沈清月，叩见陛下！陛下万福金安！多谢陛下救家姐性命！”她表现得情真意切，仿佛方才在海棠丛后咬牙切齿要让我“身败名裂”的人不是她。萧璟的目光淡淡扫过她，未作停留，又重新落回我身上。“此处风大，先送沈大小姐去暖阁更衣诊治。”他对身边的掌事太监道。“遵旨。”太监躬身，立刻指挥宫女上前搀扶。我被搀扶起来，湿透的衣裙沉甸甸地贴着身体，寒意一阵阵袭来，让我微微发抖。经过沈清月身边时，她抬起泪眼朦胧的脸，似乎想说什么，我却已无力也无意理会。转身的刹那，我眼角的余光瞥见莲池边那块我失足滑倒的青石。石面上，除了湿滑的水光，似乎还有一点……油渍般的反光？极淡，混在青苔和水迹里，若非有心，绝难察觉。是了。不是意外。那青苔或许是天然，但那层滑腻……沈清月，这便是你的手段么？在众目睽睽之下，用这种看似“意外”的方式，让我当众出丑，最好落水受惊大病一场，甚至……若无人及时相救，就此淹死，也不是不可能。好狠的心肠。暖阁不远，是御苑中专供贵人休憩之所。我被安置在一间雅致干净的厢房里，太医很快赶来，隔着屏风诊了脉，开了驱寒安神的方子。宫女捧来干燥温暖的衣物，样式简单，料子却极好。秋云一边哭一边帮我换下湿透的衣裙，用干布绞干头发。我靠在软枕上，捧着宫女递来的热姜茶，小口啜饮。温热液体滑过喉咙，驱散了些许寒意，也让狂跳的心慢慢平复。暖阁外，似乎有刻意放轻的脚步声和低语声。皇帝并未立刻离开，像是在询问什么。掌事太监低声禀报着，隐约听到“池边青苔……似是有人泼了灯油……已着人细查……”我的手指微微收紧，握紧了温热的茶盏。果然。沈清月自以为算计得精巧，却忘了这是御苑，天子脚下，任何一点不自然的痕迹，都可能被无限放大。何况，今日落水，牵扯到了救驾的皇帝。门外，萧璟的声音隐约传来，听不真切，却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沉静压力。掌事太监应了一声，脚步匆匆远去。又过片刻，门外响起沈清月刻意放柔、带着委屈的声音：“陛下，臣女实在担忧家姐，可否容臣女进去探望？”萧璟的声音淡淡响起，听不出喜怒：“沈二小姐有心。太医正在诊治，不便打扰。今日赏花会尚未开始，沈二小姐还是先回百花台候着吧。”沈清月似乎还想说什么，终究不敢违逆，只得悻悻应了声“是”，脚步声渐远。暖阁内重新安静下来。姜茶的暖意渗透四肢百骸，紧绷的神经缓缓松弛，疲惫如潮水般涌来。我靠在枕上，闭上眼。今日这场落水，是劫难，却似乎……也未必全是坏事。至少，让一些人、一些事，提前暴露在了天光之下。而我沈清璃，从今日起，恐怕再也做不回那个默默无闻、任人摆布的沈家嫡女了。因为救我的人，是这大梁朝最至高无上的存在。这池水，我落得狼狈，却也因祸得福，跃入了一个全新的、波涛诡谲却也可能蕴藏着无限可能的棋局。沈清月，楚凌风，我们的账，慢慢算。窗外的阳光透过茜纱窗，在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远处，百花台上的丝竹声，似乎又隐约响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