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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第1页)

雨下了整整一夜。天明时分,雨势渐歇,只余檐角断断续续的滴水声,敲在青石阶上,一声,又一声,冷清寥落。推开窗,庭院里湿漉漉的,残花落叶混在泥水里,一片狼藉,却也冲刷出一股子透彻的、属于清晨的凛冽气息。秋云端着热水进来时,眼眶还是红的,大约是昨夜陪着我,又自己偷偷哭过。她手脚麻利地伺候我梳洗,动作比往日更加轻柔小心。铜镜里映出的脸,依旧苍白,眼下青黑未褪,但那双眼睛——清澈,平静,深处却像是燃尽了一场大火后残留的、灼热的灰烬,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清明。昨夜那场焚烧,烧掉了怯懦,也烧出了一份前所未有的决绝。“小姐,早膳备了点清粥小菜,您多少用些。”秋云轻声劝道。我点点头,坐到桌边。清粥温热,小菜爽口,我慢慢吃着,味同嚼蜡,却强迫自己咽下去。身体是本钱,我知道。用罢早膳,搁下碗筷,我看向秋云:“昨日让你去云织阁传的话,可还记得?”秋云神色一凛,连忙点头:“记得,小姐。‘大小姐有事要他们去办。’”“嗯。”我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庭院中那株被雨水打得七零八落的玉兰,沉默片刻,“今日你再去一趟,不必遮掩,从正门出府。若有人问起,便说是奉我之命,去西街的药铺抓几味安神的药材。”“是。”秋云应下,却又迟疑,“小姐,可是要吩咐林掌柜他们做什么?奴婢也好传话。”我转过身,目光落在她脸上:“告诉他们两件事。第一,云织阁从今日起,暂停对外接单,只做我的衣裳。第二,让他们将铺子里最好的料子,尤其是适合春季、颜色清雅、质地轻盈的,每样取一小块,做成样本册子,连带近三年京城贵女间流行的衣裳首饰图样,三日内,悄悄送进府来给我。”秋云眼中闪过疑惑,却不敢多问,只重重点头:“奴婢明白了,一定办妥。”“去吧,小心些。”秋云福身退下。屋内又只剩下我一人,和窗外单调的滴水声。我走到书架前,抽出一本母亲留下的旧棋谱。书页泛黄,边角微卷,里面夹着一些母亲随手记下的札记,字迹清秀。从前我只当是寻常消遣,今日重看,心境却截然不同。母亲能在父亲官职不高、沈家根基尚浅时,暗中经营起云织阁,还能留下这些看似闲散、实则暗藏玄机的记录……她绝不是一个只会依附夫君、柔弱可欺的内宅妇人。她教我藏拙,或许不仅仅是保护,更是一种在绝境中不得已的、等待时机的蛰伏。指尖抚过书页上母亲写下的“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一行小字,我久久沉默。临近午时,前院传来消息,说是宁王府派人送了些东西给沈清月,是些滋补的药材和时新的衣料,阵仗不小。沈清月大约又借此在府中炫耀了一番,隐隐的笑语声隔着院墙飘过来。我充耳不闻,只静静对着一局残棋。黑白棋子交错,局势胶着,杀机暗藏。午后,秋云回来了,带回了林松夫妇恭敬的回话,说一切遵大小姐吩咐,三日内必办妥帖。她还带回一个沉甸甸的小布包,里面是几包上好的安神药材,做足了样子。“小姐,奴婢回来时,在二门处遇见翠浓了。”秋云一边将药材收好,一边低声道,“她盯着奴婢手里的药包看了好几眼,还阴阳怪气地问,‘大小姐不是有皇后娘娘赏的山参了么,怎么还自己去抓这些寻常药材?’”“你怎么回的?”“奴婢按小姐教的说了,皇后娘娘的赏赐是恩典,不敢轻易动用,且大夫说了,方子里的几味药需得新鲜些的才好。”我颔首:“她信了?”秋云撇撇嘴:“瞧着将信将疑的,又说了句‘大小姐如今金贵了,连抓药都得专人跑腿’,便扭身走了。”意料之中。沈清月吃了昨日的亏,又摸不清皇帝和皇后的态度,暂时不敢明着来,这些小动作却不会少。“不必理会。”我淡淡道,“这几日,除非父亲传唤,或宫里再有旨意,其余人来,一律称我病中需要静养,不见。”“是。”接下来两日,府中表面风平浪静。沈清月大约是忙着消化宁王府送来的东西,或是在筹谋别的,并未再来寻衅。父亲来过一次,问了问身体,见我精神尚可,便也没多说什么,只嘱咐安心养病。我乐得清净,整日待在房中,看书,摆棋,偶尔站在窗前,看庭中那株玉兰最后几片残瓣也被风吹落。心中那团冰冷的火焰,在寂静中无声地燃烧、淬炼,将最后一丝犹疑与软弱也焚烧殆尽。第三日傍晚,秋云从角门悄悄接回一个扁平的、包裹严实的锦盒,正是云织阁送来的。挥退秋云,我独自在灯下打开。锦盒内分两层,上层是一本装订精巧的样本册子,约莫巴掌厚。翻开,里面整齐地贴着上百种料子的小样,从轻薄如烟的软烟罗、蝉翼纱,到厚实挺括的云锦、蜀锦,再到各种暗纹提花的绫、缎、绢、纺,颜色更是从最素净的月白、雨过天青,到娇嫩的樱粉、鹅黄,乃至沉稳的黛蓝、秋香,应有尽有。每一块小样旁都用极小的字注明了名称、产地、特性,甚至大概的市价。下层,则是厚厚一叠画稿和几本装订好的小册子。画稿上是各式各样的衣裙样式,从日常的褙子、襦裙,到正式的宫装、礼服,甚至还有骑马装,款式新颖别致,线条流畅,旁边用小字标注了适合的场合、搭配要点。那几本小册子,则是林松夫妇整理的近三年京城贵女圈衣裳首饰流行变迁的记录,甚至还包括了一些重要场合(如宫宴、花会)上,几位风头正盛的贵女或宫妃的穿戴分析,虽不尽详实,却已足见用心。我一张张翻看,一页页细读,心中渐渐有了计较。云织阁虽小,林松夫妇却是可用之人。他们送来的这些东西,不仅解决了我的燃眉之急,更提供了一张进入京城贵女圈子、乃至窥探宫廷风尚的隐秘地图。合上册子,我走到妆台前,打开另一个小匣。里面是母亲留下的几件旧首饰,除了那支白玉簪,还有一对珍珠耳坠,一枚青玉戒指,样式都极简单,却质地温润,透着时光沉淀后的雅致。又取出昨日让秋云从库房悄悄领来的、属于我份例内的、今年春季的衣料——两匹颜色暗沉、质地普通的棉绸。公中的份例,向来是好的紧着沈清月,剩下的才轮到我。我将那两匹棉绸展开,与样本册子里的料子放在一起对比。昏暗的灯火下,高下立判。沉默良久,我拿起那本画稿,翻到其中一页。那上面画的是一件款式简洁的立领斜襟长衫,搭配同色系马面裙,没有任何繁复刺绣,只在领口、袖口和裙襕处用同色丝线绣了极细的缠枝纹。旁边标注:宜用天水碧软烟罗或月白素锦,配珍珠或白玉饰物,气质清冷,风骨自现。心中微动。“秋云。”我唤道。秋云应声进来。“明日,你再悄悄去一趟云织阁。”我将那页画稿小心撕下,连同那对珍珠耳坠和青玉戒指一起包好,“把这个交给林松,让他们按这上面的款式,用最好的天水碧软烟罗和月白素锦,给我做一身衣裳。耳坠和戒指也带去,让他们照样子,用差不多的材料,再打制一套新的头面,样式……越简单越好。”秋云接过,有些不解:“小姐,您这是要……”“去做就是了。”我没有解释,“另外,告诉林松,铺子里的账目,从下月起,每月初一,我要看。若有难处,或听到什么特别的风声,随时让你传话。”“是。”秋云见我神色凝重,不敢再问,仔细收好东西。秋云退下后,我重新坐回灯下,看着那两匹黯淡的棉绸,又看看样本册子里光华流转的软烟罗小样。第一件真正为自己做的衣裳。它不仅仅是一件衣裳。更是我与过去那个卑微讨好、仰人鼻息的沈清璃,彻底割裂的宣言。是我要以自己的喜好、自己的眼光、自己的方式,重新行走于这人世间的开始。窗外的夜色浓重如墨,唯有房中一灯如豆,映着我沉静却异常明亮的眼眸。前路未知,荆棘密布。但那又如何?衣衫我已备好,只待风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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