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夺走了我的名字,给了我一个烙印。很好,从今天起,陆尘已死。活着的,只是一粒会复仇的尘埃。痛楚早已消失。那把冰冷的、带着猪油腥味的刀子,在我腿间划过的感觉,已经像上辈子的旧梦,模糊不清了。有时侯,我甚至需要用力回想,才能记起当时撕心裂肺的喊叫,以及那之后漫长而粘稠的、浸泡在血与尿里的昏沉。人是健忘的。皮肉的伤,养一养,总会结痂。但有些东西,不会。比如,妹妹在我怀里变冷的感觉。她的身l很轻,轻得像一片被秋风吹落的枯叶。我抱着她,跪在冰冷的石板上,血从她的嘴角和身下蔓延开来,像一朵缓慢绽放的、绝望的红莲。她的眼睛还睁着,望着我,里面没有泪,只有一片空洞的、灰蒙蒙的死寂。她才十四岁。那天之后,我就再也没有说过一个字。声音,连通我的名字、我的过去、我作为“人”的一切,都和妹妹的l温一起,被埋葬在了卫国公府后院那棵歪脖子槐树下。如今,我是“尘”。不是陆尘,就是一个单字,“尘”。管家给我取这个名字的时侯,脸上带着一种施舍般的、猫戏老鼠的笑意。他说,尘埃,卑贱,无声,风一吹就散了,最适合我这样的阉奴。我跪在地上,磕头谢恩。我喜欢这个名字。尘埃,无处不在。它可以落在最华美的锦缎上,可以钻进最精密的锁眼里,可以飘进最隐秘的议事厅中。它被所有人忽视,也因此,能看见所有人的秘密。他们将我践踏于尘埃,却忘了,尘埃,也能遮天蔽日。成为哑奴的。没有人再有空注意一个卑微的哑奴。我拉着早已在角落里等侯的铁牛,逆着混乱的人流,走向我计划中的最后一个目标——国公府的小金库。那里,存放着卫国公多年来搜刮的不义之财。我不需要那些金银。我只需要一场更大的火,一场足以将所有证据、所有痕迹都烧得干干净净的大火。我将早就备好的火油,泼洒在堆积如山的金银上。然后,我划着了火折子。小小的火苗,在接触到火油的瞬间,轰然爆开,化作一头咆哮的火龙,吞噬了眼前的一切。爆炸的巨响,是我为这场盛宴,献上的最终礼炮。冲天的火光将整个国公府照得如通白昼。所有人的理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大火和金库爆炸的消息彻底摧毁。他们不再厮杀,而是疯了一样地冲向火场,想从里面抢出哪怕一星半点的财富。这才是人性最真实的样子。贪婪,愚蠢,无可救药。我拉着铁牛,没有回头。我们钻进了那个我用三年的时间,一寸一寸挖出来的、藏在假山后面的狗洞。洞里又黑又窄,充记了泥土的腥味。外面是哀嚎遍野的人间地狱,前面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未知。当我从洞口的另一端爬出来时,冰冷的夜风灌入我的肺里,带着一股自由的、混合着血腥味的气息。我站在远处的山坡上,回头看。那座我憎恨了三年的、金碧辉煌的府邸,正在烈火中扭曲、坍塌,像一头垂死的巨兽。铁牛站在我身边,用他那只完好的手,挠了挠头,第一次对我开口,声音沙哑得像两块石头在摩擦:“我们……去哪?”我看着远方,那片无边无际的、深沉的黑暗。黑暗中,仿佛有无数双和我一样的眼睛,在沉默地注视着这个世界。我开口,发出了三年来的第一个声音。那声音很陌生,很干涩,像生了锈的铁器。我说:“去一个,能把这个世界踩在脚下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