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九,太医院院判亲自为乌灵珠做了最后一次细致的诊察。
小家伙脸上的红疹已经完全消退,只留下一些浅淡的、正在迅速变淡的粉色印痕,身上亦是如此。
她精神头十足,因着病后双亲加倍疼惜,比以往更爱撒娇,被裹得像个圆球似的在暖炕上爬来爬去,咿咿呀呀地抢阿玛手里的毛笔,往额娘怀里扑,仿佛那场骇人的生死劫难从未发生。
“恭喜王爷、福晋!”院判捻须微笑,脸上是真诚的欣慰,“大格格福泽深厚,此番痘疹出得极为顺畅,热退疹消,余毒已清,脉象平和有力。眼下只需精心调养月余,注意保暖,饮食清淡温补,便可完全恢复,不留后患。”
这声“恭喜”,如同天籁,彻底驱散了笼罩在庆郡王府上空近一月的阴霾。胤禟和塔娜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如释重负的泪光。
塔娜更是忍不住,一把将咯咯笑着扑过来的女儿紧紧搂在怀里,脸颊贴着女儿恢复光滑的小脸蛋,久久不愿松开。
然而,喜悦之余,谨慎未消。天花凶名太盛,即便太医宣布平安,他们也不敢有丝毫大意。夫妻二人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便做出了决定。
“刘院判,此番多谢您和太医院的诸位尽心竭力。”胤禟郑重拱手,“大格格虽已无恙,但为保万全,本王与福晋思虑再三,决定今年乾清宫的年宴,我们便不参加了。
一则孩子初愈,还需静养,我们实在放心不下;二则,府中下人间虽未再添新症,然为防万一,彻底杜绝病气,府邸还需闭门静置一段时日。还请院判回宫后,代为向皇阿玛陈情。”
塔娜亦点头附和:“正是此理。年节热闹,人多气杂,乌灵珠年纪小,经不得。府里闭门谢客,也是为着京中安宁着想。”
刘院判理解他们的顾虑,连连称是:“王爷福晋思虑周全,实乃稳重之举。下官定当如实禀明皇上。”
消息传到宫中,康熙闻听孙女彻底康复,龙颜大悦,对胤禟夫妇谨慎避宴、主动闭府的行为更是大为赞许。
他非但没有怪罪,反而特意命内务府拨出上好的野山参、鹿茸、血燕、阿胶等滋补药材,外加几匹颜色鲜亮、质地柔软的江南贡缎,一并赏赐到庆郡王府。
给乌灵珠的压岁钱也早早备下,是一对赤金镶红宝的祥云如意长命锁,并特意嘱咐:“告诉老九和塔娜,好生将养,不必急于一时。待春暖花开,再带乌灵珠进宫给朕瞧瞧。”
翊坤宫里,宜妃接到儿子府上传来的确切好消息,一直悬着的心总算落回了实处。
她拉着同住一宫的郭络罗贵人,亲自开了库房,将积攒的柔软细棉布、温补的药材、精巧的玩具,还有特意为乌灵珠打制的平安金镯,挑挑拣拣,装了满满几大箱子。
“这孩子,真是受苦了……”宜妃一边拣选,一边忍不住又红了眼眶,“老九和塔娜这段日子,怕是没睡过一个囫囵觉。好在老天有眼,菩萨保佑,总算是闯过来了。这些东西送去,让他们都好生补补,尤其是乌灵珠,得精细养着。”
郭络罗贵人也连连点头:“姐姐说的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乌灵珠经此一遭,往后定是福寿绵长。”
话虽如此,宜妃心中那根刺却并未拔除。
她压低声音对贵人道:“只是那起子黑心烂肝的东西,到现在还没揪出来!一想到有人藏在暗处,用这般下作手段害一个孩子,我这心里就跟油煎似的!
奈何宫里规矩大,我在宫外也使不上力,只能多去佛前拜拜,求菩萨显灵,让真相早日大白,恶人早日伏法!”
康熙在最初震怒与关切之后,随着乌灵珠康复和庆郡王府主动隔离,加之派去协查的内务府与步军统领衙门回报,查来查去,线索似乎都指向“意外”——可能是某件不经意带入府中的旧物,可能是某个无症状的带毒者……总之,未能发现明显的人为投毒证据。
时间推移,年关政务繁忙,康熙虽未完全放下疑心,但明面上的调查力量逐渐撤了回来。
在他看来,孙女既已平安,老九府上也处置得当,未酿成大祸,此事或许真的只是一场不幸的意外,过于深究,反倒可能引起不必要的恐慌和猜忌。
然而,庆郡王府内,胤禟和塔娜却从未相信过“意外”二字!
尤其是塔娜,每当给女儿换药、看到那尚未完全褪尽的淡粉色印痕,或是深夜想起女儿高烧惊厥时的模样,那股噬心的恨意便如毒火般灼烧着她的理智。
她清楚记得女儿发病前的一切细节,绝不相信无懈可击的防护会漏进无形的“意外”。
胤禟更是如此。
他太了解皇阿玛,一旦明面上查无实据,为了朝局稳定,很可能会将此事按下。但他身为人父,此仇不报,寝食难安!
于是,在陪伴妻女、处理必要公务之余,胤禟将所有精力都投入了暗中调查。
他动用了自己经营多年的人脉网络,包括京城的帮闲、码头的力夫、各府不得志的门人、甚至一些见钱眼开的衙门胥吏。
他下达的命令明确而冷酷:不惜一切代价,不计金银花费,从最不可能的角度切入。
他的思路清晰而刁钻:既然直接查庆郡王府的线索断了,那就从“天花”本身和可能的“受益人”反向推导!
他让人秘密调查近期京城内外所有感染天花的人家,无论是权贵还是平民,无论是痊愈还是病故,记录其发病时间、接触史、可疑物品来源
。接着,重点筛查这些病患家中,近期是否有异常的经济状况改变——是否有人突然获得不明来历的大笔钱财?是否有人突然还清了巨额债务?是否有家庭成员的行踪在关键时间段出现无法解释的空白?
同时,他也让人留意,在乌灵珠发病前后,京城是否有不同寻常的人员流动,尤其是那些擅长医术或巫蛊、可能接触或培育痘毒的家伙。
银子如流水般花出去,无数条或真或假、或明或暗的线报汇聚到胤禟手中。他带着几个绝对可靠的心腹幕僚,日夜梳理,去伪存真。
功夫不负有心人!
就在年节气氛最浓、人人都放松警惕的时候,几条极其隐秘却互相印证的线索,逐渐浮出水面,指向了京城中几户看似毫不相干的人家。
一户是南城棺材铺的老板,其幼子月前死于天花,但老板近日不仅还清了拖欠已久的印子钱,还在暗地里打听购买小宅院。
一户是西郊庄子上的佃户,家主病故,但其妻弟却在赌场大手笔输掉几十两银子后毫不在意,据传之前曾神秘消失过几日。
还有一户,更让胤禟瞳孔收缩——是内务府下属某个牲口棚的一个低等管事,其表亲的女儿半月前出花夭折,但这管事最近却频频出入城中某家不起眼的茶楼,与几个身份不明之人接触,出手也阔绰了不少。
这几户人家,与庆郡王府看似八竿子打不着,但他们家中恰好近期因天花死人,且经济状况或人员行为出现无法合理解释的异常!
“就是他们!”胤禟将筛选出的名单拍在书桌上,眼中寒光凛冽,“重点盯住这几家!查他们最近所有的往来,接触的人,银钱流向,尤其是……是否与某座府邸,或者某些‘大人物’有过间接联系!记住,要悄无声息,不能打草惊蛇!”
窗外,除夕的鞭炮声零星响起,预示着旧岁将除,新年将至。
但胤禟知道,对于他和塔娜而言,真正的“新年”,或许要等到揪出那个藏在暗处、险些夺走他们女儿性命的毒蛇之后,才能真正开始。
暗影之中,猎手已然锁定了可疑的踪迹,一张无形的大网,正悄然向着目标收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