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镜自照,镜中人一扫往日灰暗,虽眼底仍有倦痕,却如一支经夜雨洗过的素荷,清丽脱俗,风姿初绽。
“小姐真美!”秋云由衷赞叹。
云娘也看得怔了怔,眼中泛起泪光,像是透过我看到了谁的影子,低声道:“像……真像夫人年轻时的风韵。”
来不及多言,前院已传来催促的锣声。我最后看了一眼镜中的自己,深吸一口气:“走。”
主仆三人匆匆出了小院,云娘戴上斗笠挎着空篮,低头从角门悄然离去。我与秋云则快步走向二门处的马车停放处。
沈府的朱轮马车已备好两辆。前面一辆更为华贵宽敞,自然是沈清月的。她已端坐车中,车帘半卷,正微微侧头,由丫鬟整理着鬓边一支赤金衔珠凤钗。她今日穿了一身绯红织金牡丹宫装,艳丽逼人,满头珠翠在晨光下熠熠生辉,确实极尽富贵华丽。
我的马车略小些,跟在后面。
当我走近时,沈清月恰好转过头来。她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先是漫不经心的一瞥,随即猛地凝住,像是被什么刺了一下,瞳孔骤然收缩,脸上那抹志得意满的甜笑瞬间僵住,眼底飞快掠过难以置信、嫉妒,以及一丝猝不及防的慌乱。
她显然没料到,我不仅来了,还是以这样一副截然不同的姿态。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伺候她的丫鬟婆子们也停下了动作,目光惊疑不定地在我和她之间游移。
沈清月很快回过神来,那抹僵硬的笑重新扯开,却比方才刻意了许多。她上下打量着我,目光如同实质的针,细细刮过我的衣裙、发髻、脸庞,最后停在我依旧难掩倦色的眼睛上。
“姐姐来了?”她开口,声音甜腻,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我还以为姐姐昨夜赶工辛苦,今早起不来呢。”她刻意咬重了“赶工辛苦”四个字。
“妹妹的嫁衣要紧,不敢耽搁。”我平静回应,不欲多言,示意秋云扶我上后面那辆马车。
“姐姐这身衣裳……”沈清月的声音却追了过来,拖长了调子,目光在我天水碧的裙裾上流转,忽然掩唇轻笑一声——那笑声清脆,却无端让人觉得不舒服,“料子倒还清爽,只是这颜色……未免太素净了些。今日赏花会,各府小姐们必定争奇斗艳,姐姐穿得这样清淡,怕是……不大显眼呢。”
她顿了顿,眼波流转,看向自己身上华贵的绯红,又瞟了一眼我发间简单的珍珠,语气更加“诚挚”地补充道:“不过也是,姐姐素来性子安静,不喜张扬,这样打扮倒也合姐姐的性子。只是……”
她微微倾身,声音压低了些,像是姐妹间的体己话,却足够让周围几个人听清:“姐姐如今洗去了旧日妆扮,露出真容,虽说比不得妹妹们年轻鲜妍,可到底也是沈家嫡女。总这般素净下去,将来……怕是更难寻一门好亲事了。妹妹也是为姐姐着想,姐姐可别嫌妹妹多嘴。”
字字句句,看似关切,实则刀刀见血。先贬衣裳素净不上台面,再暗指我年纪已大、容颜不再“鲜妍”,最后落脚到“难寻好亲事”——这是她一贯的伎俩,用最天真无辜的语气,说着最戳人心肺的话。
若是从前那个自卑怯懦的沈清璃,怕早已面红耳赤、无地自容。
我正踏上马车的脚步骤然停住,缓缓转过身,看向她。
晨光熹微,落在她娇艳的脸上,也落在我平静的眸中。我没有立刻反驳,也没有露出半分羞恼,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目光沉静如深潭,竟让她脸上的笑容渐渐有些挂不住,眼底闪过一丝不安。
“妹妹说得是。”我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衣裳首饰,不过是外在皮囊。至于亲事……”
我顿了顿,唇角极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下,那弧度淡得几乎看不见,却无端让沈清月心头一跳。
“姐姐的事,就不劳妹妹挂心了。妹妹如今贵为宁王侧妃,前程似锦,还是多想想,如何在这赏花会上,不负宁王府的期许才好。”
说完,我不再看她陡然变色的脸,扶着秋云的手,稳稳登上了马车。
车帘垂下,隔绝了外面沈清月骤然阴沉的视线,也隔绝了那些下人窥探的目光。
马车缓缓启动,驶离沈府。
车厢内,秋云仍气得胸口起伏:“二小姐她……她说的那叫什么话!什么‘比不得年轻鲜妍’!小姐您明明……”
“她急了。”我靠在车壁上,闭上眼,指尖轻轻按压着酸胀的太阳穴。沈清月那番“无心”之言,恰恰暴露了她内心的恐慌——她害怕我真的不一样了,害怕我这张脸、这身气度,会夺走原本聚焦于她的目光。
“可她也提醒了我一件事。”我睁开眼,眸中一片清明冷静,“赏花会上,她绝不会安分。秋云,一会儿到了御苑,跟紧我,无论发生什么,见机行事。”
“是,小姐!”秋云重重点头。
马车辘辘,驶向皇城方向。御苑的百花,不知为谁而开。而沈清月那番看似关切、实则句句贬损的“无心”之言,像一根细刺,悄然扎进了这看似平静的清晨,预示着今日,注定不会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