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沐风斩钉截铁的命令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在潘妮号内部荡开一圈凝重的涟漪,随即被最高效的执行力所吞没。庞大的车身仿佛拥有了生命,那低沉的引擎嗡鸣声被压制到近乎消亡的极限,只剩下一种通过金属骨架传递而来的、几不可闻的深层振动。它如同一条察觉到自己正游弋于猎食者领域的史前巨鱼,依靠着精妙的流体动力学设计和残余的惯性,优雅而沉默地向前滑行,继而车头微微下倾,开始了向更深、更暗水域的潜航。
外部所有的主动光源早已熄灭,包括那些用于近距离观察的辅助灯。此刻,潘妮的“眼睛”是遍布车身的被动声纳阵列、高灵敏度水听器、微光增强及热成像传感器,以及能够解析水压细微变化的流体扫描仪。主屏幕上呈现出的不再是清晰的光学影像,而是一幅由多重传感数据融合重构出的、光怪陆离而又令人心悸的深渊图景。冰冷的数据流在屏幕边缘无声地飞速滚动,像是一曲为这次死亡潜航谱写的、无人能懂的数字乐章,实时汇报着深度、水温、盐度、流速,以及那最为关键、代表着生死界限的——与敌方声呐脉冲网络之间的实时距离。
深度计的读数持续而稳定地增加。七十米、八十米、九十米……外界巨大的水压开始让潘妮坚固的合金外壳发出一种极其细微、却又能清晰传递到舱内、足以挑动每一个人最敏感神经的“嘎吱”声,仿佛是巨兽在磨牙,又像是古老棺木正在缓缓合拢。最后一丝从上方渗透下来的、微弱的天光彻底被无尽的幽暗吞噬殆尽,整个世界仿佛被浸入了浓稠的墨汁之中。唯有传感器屏幕上那一片片绿莹莹、蓝汪汪的模拟成像,以及偶尔闪过的代表生命反应或金属结构的红色、黄色光点,成为了他们窥探这片水下墓地的唯一窗口。
窗外,是末日沉降后凝固的深渊奇景,诡异、死寂,却又弥漫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仿佛被无数双眼睛注视着的压迫感。
一栋栋曾经洋溢着青春与知识气息的教学楼、宿舍楼,如今化作了巨大而沉默的墓碑,以各种倾斜、倒塌、甚至断裂的姿态,矗立或匍匐在昏暗的河床之上。无数黑洞洞的窗口如同被挖去眼珠的头骨眼眶,茫然地凝视着不速之客。惨白色的变异水生菌类如同巨大的、浸泡过的裹尸布,从窗沿和阳台边缘垂落,随着缓慢的水流幽幽飘动,散发出微弱的磷光。建筑的外墙被厚厚的、仿佛拥有生命的深绿色絮状藻类和淤泥覆盖,粗壮得惊人的变异藤蔓如同巨蟒的尸骸,缠绕着楼体,一部分探入那些深不见底的黑暗窗口,仿佛正在从内部汲取着养料,或者等待着将猎物拖入其中。
更深处,景象愈发骇人。倾斜乃至底朝天的校车、私家车锈迹斑斑,如同散落的玩具,被浓密的水草和层层叠叠的贝类完全覆盖,早已看不出原本的颜色。一尊半倒塌的着名科学家雕像仰面躺在淤泥中,手臂断裂不知去向,面容被水流和微生物腐蚀得模糊不清,只剩下两个空洞的眼窝,永恒地“凝视”着上方那片再也无法触及的水面。一本本教科书和学术专着的书页早已泡烂散架,如同无数苍白的枯叶,在几乎凝滞的水流中无力地翻滚、沉降,上面曾有的字迹和公式早已模糊不清,象征着某个时代的智慧与文明,在此地彻底沉沦、腐烂。
死寂,是这里唯一的主旋律。但这种死寂并非空无一物,反而充满了某种沉甸甸的、几乎要压碎胸腔的虚无感。仿佛有无数亡魂在黑暗中无声地呐喊,又仿佛那些沉默的建筑残骸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陷阱,正耐心等待着猎物自投罗网。
“深度一百零五米。水温摄氏三度。流速低于每秒零点一米。已进入声呐预警网络最外层边缘区域。”潘妮的电子音被调整到一种极低的、仿佛耳语般的音量,似乎也怕惊扰到这片水域那令人不安的宁静,“检测到至少十二个周期性主动声呐脉冲发射源,方位角分散,构成三重交叉扫描网络,覆盖范围无死角。脉冲间隔三点五秒,持续时间零点一秒。正在计算脉冲间隙时间窗口与最优安全航线。”
屏幕上,一道道代表高强度声呐脉冲的淡蓝色扇形波纹,如同死神冰冷而规律的呼吸,一遍又一遍地交错扫过这片被划为禁区的死亡水域,不留任何情面。
“规避成功率?”周沐风的声音也下意识地压低了,目光如同焊在了屏幕上那些不断掠过的、代表死亡视线的波纹上。
“理论计算成功率百分之九十二点四。但需要极其精确的时机把握和极限机动。建议采用‘脉冲间隙跃迁’模式,即在扫描间隙的极短时间内,将引擎功率提升至百分之八十五,进行短距高速冲刺,通过扫描盲区,随后立即切断所有非必要能源输出,进入绝对静默悬停状态,等待下一个间隙。此模式对能源系统负担较重,且高速冲刺与骤停之间的切换对机体稳定性和乘员承受力是极大考验。”潘妮给出了冷静到近乎残酷的分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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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执行。”周沐风的回答没有任何犹豫,这个时候,任何的迟疑都可能导致万劫不复。
下一刻,所有人都感受到了潘妮的变化。在两道脉冲波纹刚刚交替扫过、新的死亡视线尚未生成的刹那,引擎骤然发出一声被极力压抑后的、短促而低沉的咆哮,强大的推力瞬间作用在车体上,将众人微微按在座椅上。潘妮如同一枚被无形巨弩射出的鱼雷,猛地向前窜出一大段距离!
几乎是同时,动力被瞬间切断,所有可能产生噪音的辅助系统——包括循环水泵、部分非关键传感器——全部暂停工作。车身依靠惯性滑行一小段后,利用精密的姿态调节喷口精准地抵消掉所有多余的动能,最终完美地稳定在预定的悬停点,仿佛从一开始就凝固在那里,与周围的黑暗、废墟和死寂彻底融为一体。
整个动静转换过程快得令人窒息,几乎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车厢内甚至能感受到那瞬间加速带来的轻微过载感和紧随其后的失重感。
苏清瑶下意识地紧紧捂住了嘴,连呼吸都屏住了,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屏幕。苏清月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抓着固定把手而显得发白。就连正在全力对抗精神疲惫、试图尽快恢复的慕容雪,长长的睫毛也微微颤动了一下,显示出她内心的不平静。
等待。每一秒都如同一个世纪般漫长。死一般的寂静笼罩着车厢,只有自己心脏在胸腔内剧烈搏动的声音。
下一秒,又一道冰冷的、毫无情感的脉冲波纹,从车体刚才全速通过的位置精准地扫过,一无所获。
第一次规避,成功。
如此循环往复。潘妮化身成为一个在刀尖上跳着致命芭蕾的幽灵舞者,在死神视线交织而成的、几乎密不透风的罗网中,精准而优雅地寻找着那稍纵即逝的缝隙,一步步坚定不移地向着禁区最深处挪动。
随着不断深入,水下的景象也变得更加光怪陆离,超出了常人的想象。巨大的、伞盖直径超过三米、散发着幽幽蓝绿色磷光的变异水母群,如同来自异星的鬼魅般缓缓飘过,它们半透明的体内隐约可见未被消化的鱼类骨骼。长达数米的、布满刺细胞触须如同活着的渔网,偶尔碰到沉没建筑的尖锐角,便会应激性地爆发出一片令人心悸的、足以照亮周围一小片区域的诡异电光。一些为了适应深水高压和黑暗环境而演化得面目全非的变异鱼类,披着坚硬的骨甲,生长着发光的诱饵和匕首般的利齿,它们对潘妮这个突兀出现的金属巨物表现出短暂的好奇,但很快又被更基本的猎食本能所驱使,追逐着那些更小的发光虫群,迅速消失在传感器范围的边缘黑暗中。
甚至有一次,一个巨大无比、难以通过单一传感器瞬间捕捉其全貌的庞大阴影,从侧下方极深处的、连潘妮的探测光线都无法穿透的黑暗渊薮中缓缓掠过。其仅仅是移动所带起的庞大水体扰流,就让潘妮这重达数十吨的车身都产生了明显的倾斜和晃动!那阴影并未停留,也未表现出任何兴趣,只是漠然地、遵循着某种未知的规律,向着更深处游去,很快便彻底消失在探测范围之外,只留下车厢内众人一瞬间骤停的心跳、僵硬的肢体,以及过后才反应过来的一身冷汗。
“检测到前方两百二十米有清晰金属回波。声纹比对匹配数据库……确认为一艘‘毒蝎’级高速巡逻艇的船底。该型号通常配备有轻机枪、水下听音阵列及简易深弹投射器。目标当前处于低速巡航状态,引擎转速维持在最经济档位。”潘妮的提示音再次打破了沉寂,将众人的注意力拉回到现实的威胁上。
屏幕上放大并增强的图像,可以清晰地看到一艘线条流畅、加装了额外装甲板和外部水听器吊舱的快艇底部,正在他们上方约四十米的水面缓缓游弋。甚至能通过高精度声纳成像,模糊地“看”到船舷边那个抱着枪、身体随着船只轻微摇晃、时不时因无聊而打着哈欠的守卫轮廓。
“下潜至极限深度,贴紧河床地貌,从它正下方通过。最大程度利用它的引擎噪音和自身声呐盲区,掩盖我们的行踪。”周沐风立刻下达指令,每一个字都透着冷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