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百乐门的一名过气舞女。
为留住青春,我买了黑市流传的人血胭脂。
涂抹后肌肤果然娇嫩如少女,代价却是每天晚上的噩梦。
直到那晚,我跟踪神秘的胭脂铺老板娘进入地窖。
昏黄灯光下,数十个陶瓷罐连接着透明软管,管中流动暗红液体。
罐子标签写着不同女人的名字,我颤抖着找到自己的那一罐。
转身欲逃时,背脊撞到冰冷物体——竟是老板娘举着针管微笑。
发现了吗她声音像毒蛇,胭脂原料,就是你们自己的血。
我撕开旗袍,后背密密麻麻全是针孔。
我叫白蝶,小时候妈妈跟我说,白色的蝴蝶是她见过最美的精灵,她给我取这个名字是希望我像它们一样,灵动而又圣洁。可长大后的我却成为了一名舞女,说好听的叫风尘女子,说不好听的就是以色娱人的玩物罢了。
可我心里并没有什么不满,以色娱人也没什么不好的,在这乱世里,像我这样的人能苟活便已是万幸,怎敢有他望。百乐门的东家势力不小,足以庇护我们这些风尘女子了,我曾经以为这就是我的一生。
但现在我发现我唯一可以安身立命的本钱——青春正在被岁月消磨掉。我清楚的明白在这个吃人的世界里,即使我曾经是百乐门的头牌摇钱树,但是一但我不能再为百乐门赚取足够的利润,那我就失去了价值,唯一的结局就是像一条野狗一样被百乐门丢掉,然后成为路边一具丑陋的尸体。这样的例子比比皆是。
窗外,一道惨白电光猛地劈开沉甸甸的夜幕,紧随其后,炸雷轰然滚过天际,震得百乐门后台那面镶着廉价金边的梳妆镜也跟着嗡嗡作响。镜面颤抖的波纹里,映出我那张脸——白蝶,曾经让上海滩多少男人神魂颠倒的名字,如今像张揉皱又勉强摊开的旧报纸。昏黄灯泡在头顶有气无力地摇晃,光线吝啬地滑过我眼角,将那几条新添的细纹照得格外分明,如同精心蚀刻上去的诅咒。
指尖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焦灼,重重按压着下颌边缘那颗顽固的痘。指尖下的触感,又硬又痛。挤压带来的短暂快感被更深的恐慌取代,指腹离开皮肤时,一点刺目的猩红赫然沾在指尖上。更要命的是,那点污血不偏不倚,蹭在了宝蓝色丝绒旗袍那精心滚过边的立领上。猩红在深蓝的丝绒上晕开一小片,像一块丑陋的、无法愈合的疮疤。
该死!一声低咒从牙缝里挤出,带着掩饰不住的烦躁。
我猛地拉开抽屉,粗暴地在一堆杂乱无章的脂粉、干枯的花瓣、用空的香水瓶和揉皱的香烟盒里翻找。指尖终于触到一个冰冷坚硬的物体——一面小小的、边缘已经磨得发亮的折叠镜。颤抖着将它打开,举到眼前,镜面反射出梳妆台对面墙上那张巨大的海报。
海报上的女人,眼波流转,肌肤仿佛浸润着月光,红唇如火,旗袍勾勒出惊心动魄的曲线,背景是白蝶小姐倾情献唱几个烫金大字。那是三年前的我。海报的纸张已经开始微微泛黄卷边,如同一个被遗忘的旧梦,无声地嘲讽着镜中这个脸色晦暗、眼神疲惫的女人。海报上那流光溢彩的白蝶,和镜子里这个领口沾血、下颌红肿的过气舞女,简直是两个世界的人。巨大的落差像冰冷的针,密密麻麻扎进心底最虚弱的角落。
又是一声震耳欲聋的雷鸣,仿佛就在头顶炸开,震得头顶那盏本就摇摇欲坠的灯泡猛地一暗,旋即又挣扎着亮起,投下更加摇曳不定、鬼气森森的光影。镜中我的脸,就在这明灭的光影里扭曲变形,眼窝深陷下去,像两个黑洞,嘴唇也失却了血色,苍白得吓人。
后台那扇蒙着厚厚灰尘、早已失去弹性的弹簧门,吱呀一声呻吟着被推开。一股浓烈的廉价香水味混合着外面雨夜的湿冷腥气,先人一步涌了进来。露露裹着一身湿气闪身而入,她刚送走一位出手阔绰的客人,脸上还残留着职业性的甜腻笑容,但那笑容在看见我镜中倒影时,像被寒风冻住了一样,瞬间僵在脸上,只余下眼底一丝来不及掩饰的怜悯,如同细小的针尖,刺得我浑身不自在。
蝶姐,她声音放得很轻,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走到我身边,目光在我下颌的红肿和领口的血渍上飞快扫过,像被烫到似的移开,还在为明晚的场子烦心她顿了顿,故作轻松地从手袋里摸出一个精巧的珐琅烟盒,啪地弹开,递到我面前,来根烟解解乏
我没有去接她的烟,只是死死盯着镜子里自己下颌那碍眼的红点,指甲无意识地刮擦着梳妆台的边缘,发出细微却令人牙酸的吱嘎声。烦心喉咙里溢出一声短促而尖利的冷笑,像碎玻璃划过石板,露露,你看看我这张脸,再看看外面那些水灵灵的丫头片子!我拿什么跟她们争声音因为压抑的绝望而微微发抖。指尖的刮擦越来越用力,几乎要抠进那劣质的木头里去。
露露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了,她默默收回烟盒,沉默了几秒,像是在斟酌字句。终于,她凑近了些,几乎是贴着我耳边,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分享秘密的诡秘感,温热的气息喷在我冰凉的耳廓上:蝶姐,我听说…西摩路那边,新开了家铺子,叫‘朱颜记’。她警惕地瞥了一眼门口,才继续道,她们有种特别的胭脂…不是寻常货色,贵是贵得吓死人,可都说…神得很!
神我猛地侧过头,目光像钩子一样攫住她,怎么个神法心跳不受控制地漏跳了一拍。
露露眼中闪过一抹奇异的光,那光里混杂着敬畏、贪婪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用了那胭脂的姐妹,她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声音更低了,如同耳语,老的皱纹能抹平,暗沉的能发光,干瘪的能鼓起来…整个人,能回到二十岁刚出头的光景!就是…她犹豫了一下,眼神飘忽,就是那老板娘,怪瘆人的,总是阴着张脸,大晴天也撑着把黑伞…而且,那胭脂的颜色,红得…红得有点邪性,凑近了闻,总觉得…有股子铁锈味儿。她说完,又飞快地补充了一句,我也是听人瞎传的,蝶姐你可别当真啊!
铁锈味儿…我心头猛地一沉,像被冰冷的铁块砸中。昨夜那个纠缠不休的噩梦碎片瞬间涌回脑海——冰冷的针尖刺入皮肤,汩汩的温热液体被强行抽离身体的空虚感,还有弥漫在鼻腔里挥之不去的、浓重的腥甜…难道不,不可能!荒谬的念头只闪现了一瞬就被我强行按捺下去。我需要的是奇迹,而不是虚无缥缈的恐惧。那二十岁出头的光景几个字,如同带着钩子的诱饵,死死勾住了我心底最深的渴望和绝望。
西摩路…朱颜记…我喃喃重复着,声音轻得像梦呓。镜子里,我晦暗的眼中,一点被欲望点燃的火星,正幽幽地亮了起来,固执地穿透了所有的疑虑与恐惧的阴霾,灼热得几乎要将眼底的疲惫烧穿。
西摩路深处,藏着一片被战火和时光遗忘的角落。朱颜记的铺面就蜷缩在一排摇摇欲坠的危楼阴影里,窄小得可怜。推开那扇沉重的、漆皮斑驳脱落的木门,一股浓稠得化不开的奇异气味扑面而来——是陈年脂粉的甜腻,被遗忘药材的苦涩,还有一种若有若无、却直往骨髓里钻的、冰冷陈腐的土腥气,混杂在一起,沉甸甸地压在胸口,让人喘不过气。
店里光线昏暗得如同黄昏提前降临。唯一的亮光,来自柜台上一盏小小的、罩着磨砂玻璃的煤油灯。豆大的火苗在玻璃罩里不安分地跳跃着,将柜台后那个女人的影子扭曲地投在身后堆满杂物的货架上,巨大、摇曳,像个伺机而动的鬼魅。
她便是老板娘。身形瘦削得如同一具蒙着人皮的骨架,裹在一件洗得发白、看不出原本颜色的旧式斜襟褂子里。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一丝不苟的圆髻,插着一根黯淡无光的银簪。一张脸蜡黄得没有半分活气,颧骨高高凸起,薄薄的嘴唇抿成一条毫无血色的直线。最令人心悸的是她的眼睛,深陷在眼窝里,眼珠像是两颗浸在浑浊水银里的黑石子,冰冷,毫无波澜。她就那样静静地站在昏黄的灯影里,像一尊刚从古墓里挖出来的、上了年头却失了魂的陪葬陶俑。
买胭脂她开口了。声音干涩嘶哑,如同粗糙的砂纸刮过朽木,每一个音节都带着一股阴寒的湿气,在这死寂的店里激起冰冷的回响。那三个字不是询问,更像是一种确认,一种早已洞悉来意的、冰冷的宣判。
我被她看得浑身发毛,后背的寒毛不由自主地竖了起来,一股寒意顺着脊椎往上爬。下意识地捏紧了手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才勉强稳住心神。是…是的,我的声音控制不住地带上了一丝颤抖,听说…您这里的胭脂,很不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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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双死水般的眼珠动了一下,极其缓慢地,上下打量着我。那目光没有温度,如同冰冷的蛇信舔舐过皮肤,带来一种被剥开审视的赤裸感。半晌,她才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枯瘦如同鸟爪的手无声无息地探向柜台深处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那里堆着些落满灰尘的杂物,她拨开几块破布,取出一个小小的、触手冰凉的陶瓷圆盒。盒盖是深沉的暗红色,上面没有任何花纹,光秃秃的,只在中央用墨笔写着一个极小、极扭曲的篆体字——血。
规矩,她把盒子轻轻放在我面前的柜台上,发出嗒的一声轻响,在死寂中格外清晰,只收现洋,黄金也成。银票、法币,一概不收。她顿了顿,那双毫无生气的眼睛牢牢锁住我,补充道,声音依旧平板,一次只卖一盒。用完了,再来。那语气,不容置疑,仿佛在陈述一条冰冷的铁律。
我几乎是屏着呼吸,从手袋深处掏出早已准备好的、裹得紧紧的两根小黄鱼(金条),放在冰冷的柜面上。金属与木头的碰撞声,在这死寂中显得异常突兀。老板娘枯瘦的手指掠过金条,那动作快得几乎看不清,金条便消失在她宽大的袖口里,仿佛被黑暗吞噬。她随即用指尖,将那个小小的红瓷盒朝我这边推了一寸。
指尖触碰到冰凉的瓷盒,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瞬间顺着指尖蔓延上来,激得我猛地打了个哆嗦。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像要挣脱束缚。我一把抓起盒子,几乎是逃也似的转身,踉跄着冲出了那扇散发着腐朽气息的木门。身后,那两道冰冷黏腻的目光,如同实质的蛛丝,紧紧黏在我的背上,直到门砰地一声关上,隔绝了那个令人窒息的世界。外面湿冷的空气涌入肺叶,我才发现自己一直憋着气,此刻大口喘息着,冰冷的雨丝打在脸上,却感觉不到丝毫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