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触碰到冰凉的瓷盒,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瞬间顺着指尖蔓延上来,激得我猛地打了个哆嗦。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像要挣脱束缚。我一把抓起盒子,几乎是逃也似的转身,踉跄着冲出了那扇散发着腐朽气息的木门。身后,那两道冰冷黏腻的目光,如同实质的蛛丝,紧紧黏在我的背上,直到门砰地一声关上,隔绝了那个令人窒息的世界。外面湿冷的空气涌入肺叶,我才发现自己一直憋着气,此刻大口喘息着,冰冷的雨丝打在脸上,却感觉不到丝毫清醒。
回到百乐门那狭小、混杂着脂粉汗味和廉价香水味的后台隔间,关上门,隔绝了外面舞池隐约传来的靡靡之音。心脏还在胸腔里咚咚狂跳,像一面被擂响的破鼓。我背靠着冰凉的门板,手心里紧紧攥着那个小小的红瓷盒,仿佛攥着一块刚从冰窖里挖出来的寒冰,那股子阴冷的气息穿透皮肤,直往骨头缝里钻。
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几乎要跳出喉咙的心跳,我颤抖着拧开了那沉重的瓷盖。
一股难以形容的气味瞬间逸散开来。浓得化不开的、甜腻到令人作呕的花香之下,死死压着一缕极其顽固、极其清晰的铁锈腥气。那腥气如此熟悉,如此刺鼻,瞬间勾起了昨夜噩梦中那冰冷的针头和血液被抽离的恐惧感,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瓷盒内,是满满一盒膏体,颜色是那种极其浓稠、极其深沉的暗红,红得发黑,像刚刚凝固的、最陈旧的淤血。它没有普通胭脂的脂粉感,反而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半凝固的油膏状,表面泛着一层幽暗的、仿佛来自深渊的微光。
指尖犹豫了无数次,终究被那海报上二十岁的幻梦死死攫住。我狠下心,用尾指的指甲尖,小心翼翼地挑起了米粒大小的一丁点。那膏体触感冰凉滑腻,带着一种令人不安的粘稠。指尖沾着这诡异的血,带着赴死般的决绝,轻轻点在了左边脸颊颧骨下方那片因连日失眠而显得格外暗沉的皮肤上。
冰!刺骨的冰!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猛地按在了皮肤上!但那感觉只持续了不到半秒,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有生命般的温热感,便从接触点瞬间弥漫开来,沿着皮肤下细微的纹理飞速扩散。那温热所到之处,皮肤下仿佛有无数微小的、沉睡的种子被唤醒了,争先恐后地破土、舒展、充盈!指尖下的触感,清晰地感受到那片皮肤像吸饱了水的海绵,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变得饱满、柔韧、充满弹性!原本暗沉的肤色,如同被无形的橡皮擦抹过,透出一种莹润的、如同上好白瓷般细腻的光泽,甚至连颧骨附近那几道让我日夜忧心的细小纹路,也如同被熨斗烫过一般,瞬间舒展、淡化,几乎消失不见!
我猛地扑到梳妆台前,脸几乎要贴到冰凉的镜面上。镜子里映出的左脸,颧骨下方那一小块肌肤,在后台昏黄摇曳的灯光下,竟真的焕发出一种久违的、少女般的柔嫩与光泽!饱满,细腻,毫无瑕疵,仿佛从未经历过风尘和岁月的侵蚀。与右脸那依旧带着疲惫和细纹的暗沉,形成了触目惊心、近乎恐怖的对比!一半是地狱,一半是天堂;一半是腐朽的枯骨,一半是妖异的繁花!
巨大的狂喜如同海啸般瞬间将我淹没,冲垮了所有残存的理智和那一点微不足道的恐惧。我再也顾不上那刺鼻的铁锈味,顾不上那冰冷的触感,顾不上昨夜那诡异的噩梦!手指近乎贪婪地再次伸向瓷盒,挖出更大的一团暗红膏体,带着一种近乎癫狂的虔诚,颤抖着、却又无比迅速地,将它涂抹在整张脸上。冰凉的膏体接触到皮肤的瞬间,那股奇异的、带着生命律动的温热感再次席卷而来,如同无数温暖的小手在轻柔地按摩、填充、修复。镜子里的那张脸,就在我的注视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灰败和皱纹,变得饱满、莹润、光彩照人!眼下的青黑消失了,嘴角的纹路淡化了,整张脸孔如同被施了最神奇的魔法,焕发出一种久违的、惊心动魄的艳丽!镜中的女人,眉眼间依稀还是白蝶,却分明是海报上那个三年前颠倒众生的尤物!
露露!露露!快来看!我猛地转身,声音因为极度的激动而尖锐变调,带着一种狂喜的颤抖,朝着门外大喊,快来看!我的脸!我的脸回来了!
隔间的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露露探进半个脑袋。当她看清我此刻的脸时,整个人如同被雷击中,瞬间僵在门口,嘴巴无意识地张成了一个圆圆的O形,那双画着浓重眼线的眼睛里,先是爆发出难以置信的惊艳,随即,那惊艳的火焰如同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迅速熄灭,被一种更深、更浓重的惊疑和恐惧所取代。她的目光死死黏在我焕然一新的脸上,那眼神,不像在看一个奇迹,更像是在看一个刚从坟墓里爬出来、涂脂抹粉的怪物。
蝶…蝶姐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哭腔,你…你用了那个朱颜记的…胭脂她的视线飞快地扫过我梳妆台上那个敞开的、盛满暗红膏体的瓷盒,又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天啊…你的脸…是…是好看了…可是…可是…她嘴唇哆嗦着,后面的话却像被什么东西堵在了喉咙里,只剩下无尽的恐惧在她眼中翻腾。她猛地后退一步,仿佛我身上带着瘟疫,然后砰地一声,用力关上了隔间的门。门板撞击的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也重重地砸在我狂喜的心头,留下一个冰冷的不祥印记。
夜,死寂如墓。百乐门喧嚣的残响早已沉入地底,整个世界只剩下窗外偶尔滚过的沉闷雷声,以及我自己在黑暗中清晰得可怕的心跳。
意识昏昏沉沉,像漂浮在冰冷粘稠的黑色油污上。忽然,一种熟悉的、令人骨髓冻结的触感从手臂内侧传来——冰冷的金属针尖!它精准地刺入皮肤,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残忍。紧接着,便是那令人魂飞魄散的、血液被强行抽离身体的空虚感!汩汩…汩汩…清晰得如同就在耳边。浓重的、令人窒息的铁锈腥气再次蛮横地灌满鼻腔,呛得我灵魂都在窒息。
不——!一声凄厉的尖叫撕裂了喉咙,我猛地从床上弹坐起来,浑身已被冷汗浸透,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窗外一道惨白的闪电骤然劈开夜幕,瞬间将小小的房间照得亮如白昼,也照亮了梳妆台上那个敞开的红瓷胭脂盒。盒子里,那暗红的膏体在电光映照下,反射出妖异的、仿佛活物般的幽光。闪电过后,房间重归令人窒息的黑暗,唯有那胭脂散发出的、若有若无的铁锈腥气,如同跗骨之蛆,更加清晰地缠绕在鼻端。
黑暗中,我蜷缩在冰冷的床角,双手死死抱住膝盖,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恐惧像冰冷的毒蛇,缠绕着脖颈,越收越紧。这人血胭脂…它让我重获青春,可这夜夜纠缠、清晰得如同亲历的抽血噩梦,还有露露那见了鬼似的眼神…难道…难道那人血二字,并非虚言一个可怕到让我浑身血液几乎冻结的念头,如同毒藤般在心底疯狂滋生:我涂在脸上的,到底是什么!
这个念头一旦生根,便如同疯长的野草,再也无法拔除。每一次对着镜子涂抹那暗红的膏体,指尖触碰到那冰凉滑腻的质感,那刺鼻的铁锈味都仿佛放大了十倍,直冲脑髓。镜子里的脸越是娇艳欲滴,心底那份冰冷的恐惧就越是深重。我开始变得神经质,总觉得背后有双冰冷的眼睛在窥视,总觉得空气中弥漫着挥之不去的血腥味。我变得嗜睡,却又在每一次沉睡中被那冰冷的针尖刺醒,周而复始,精神濒临崩溃的边缘。
又一个雷雨交加的深夜。那冰冷的针尖感再次如约而至,从后颈刺入,这一次的抽离感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凶猛、贪婪!我尖叫着惊醒,冷汗淋漓。就在意识从梦魇挣脱的瞬间,借着窗外划过的一道短暂电光,我眼角的余光,捕捉到窗外巷口一闪而过的、一个撑着黑伞的瘦削身影!那身影在暴雨中如同一个飘忽的鬼魅,正朝着西摩路深处那片危楼的方向移动。
是那个老板娘!
一股混杂着极致恐惧和破釜沉舟般决绝的冲动猛地攫住了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要知道真相!哪怕那真相会把我拖入地狱!我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下床,胡乱抓起一件深色的旧外套裹在身上,连鞋都顾不上穿好,趿拉着布鞋,像一缕被恐惧和执念驱使的幽魂,悄无声息地推开吱呀作响的后门,一头扎进了外面瓢泼的冷雨和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之中。
冰冷的雨水瞬间浇透全身,刺骨的寒意让我牙齿打颤。我远远地、死死盯着前方那个在风雨中飘摇的黑色伞影,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泥泞里,紧紧跟随。雨水模糊了视线,心跳声在耳膜里轰鸣,盖过了风雨声。老板娘的身影在破败的危楼间七拐八绕,最终闪身消失在朱颜记那扇斑驳木门旁边的阴影里——那里,似乎有一道极其隐蔽、几乎与肮脏墙壁融为一体的窄小木门。她枯瘦的手在墙上摸索了几下,只听咔哒一声极轻微的机括响动,那道门便无声地向内滑开,露出一条向下延伸、吞噬一切光线的黑暗甬道。
她收了黑伞,身影没入那黑暗之中,门随即在她身后无声地合拢。
我躲在对面一堵断墙的阴影里,浑身湿透,冷得发抖,心脏狂跳得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等了几分钟,确认再无动静,我像猫一样弓着身子,蹑手蹑脚地溜到那道暗门前。门缝里,一丝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的昏黄光线,混合着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混合着陈腐土腥和浓重铁锈味的、冰冷的气息,丝丝缕缕地渗了出来。那味道,比我噩梦中的还要浓郁百倍!
恐惧像冰冷的潮水,一波波冲击着我的理智堤岸。但此刻,那被胭脂点燃的虚幻青春和夜夜被抽血的恐惧交织成的执念,竟压倒了本能的退缩。我颤抖着伸出手,学着老板娘的样子,在冰冷潮湿、布满青苔的砖墙上摸索。指尖触到一个微微凸起、冰凉的金属小疙瘩。用力一按!
咔哒。
一声轻响,在死寂的雨夜里却如同惊雷。那道沉重的暗门,向内滑开了一条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缝隙。一股更浓烈、更阴寒、带着浓重血腥和腐败气息的气流扑面而来,呛得我几乎窒息。门后,是向下延伸的、被微弱昏黄光线勉强勾勒出轮廓的石头台阶,深不见底。
我屏住呼吸,侧着身子,挤进了那扇通向未知地狱的门。门在身后无声地合拢,彻底隔绝了外面的风雨声。世界瞬间被压缩,只剩下脚下冰冷湿滑的石阶,空气中浓得令人发指的血腥腐臭,还有前方那点微弱摇曳的、如同鬼火般的昏黄灯光。
台阶陡峭而漫长,每一步踏在湿滑的石面上都发出细微的回响,在这死寂的甬道里被无限放大,撞击着我的耳膜。心跳声在胸腔里擂鼓般轰鸣,与脚下湿滑的触感、鼻端浓重得令人作呕的腥甜铁锈味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我的神经绷断。
终于,台阶到了尽头。眼前豁然开阔,却又瞬间被眼前的景象冻结了所有的血液和思维!
这是一个巨大的、如同墓穴般阴冷潮湿的地窖。墙壁是粗糙的夯土,渗着冰冷的水珠。地窖中央,一盏悬挂的、蒙着厚厚油污的马灯是唯一的光源,散发着极其微弱、不断摇曳的昏黄光芒,勉强照亮一小片区域。
就在这片摇曳不定的昏黄光晕下,数十个半人高的粗陶罐子,如同巨大的、沉默的墓碑,密密麻麻地排列着。每一个罐子都呈一种死寂的深褐色,罐口用厚厚的油纸和蜡密封得严严实实。而真正令人魂飞魄散的,是连接着每一个罐口的、那些手指粗细的透明软管!
管子是半透明的,里面正流淌着一种粘稠的、暗红近黑的液体!它们在昏黄的光线下,如同一条条扭曲的、贪婪吸食着生命的血管!更诡异的是,这些管子并非静止不动,里面暗红的液体在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流动着,像无数条在冬眠中苏醒、缓缓蠕动爬行的毒蛇!管子的一端深深扎进密封的罐口,另一端…另一端则像狰狞的树根般,向上延伸,最终消失在头顶上方那片浓得化不开、完全被黑暗吞噬的阴影里,不知最终通向何处。
每一个深褐色的陶罐腹部,都贴着一张小小的、边缘发黄的纸条。纸条上用墨笔写着名字,字迹歪歪扭扭,如同垂死之人的最后挣扎。那一个个名字,像烧红的烙铁烫进我的眼底——
春莺、小月仙、金牡丹……全是曾经在百乐门、仙乐斯红极一时,却又如同被风吹散的蒲公英般,迅速消失无踪的舞女、歌女的名字!她们去了哪里所有人都说她们是被富商赎身,去了香港,去了南洋享福…
我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带着一种濒死的绝望和最后一丝渺茫的侥幸,疯狂地在那一排排如同墓碑般的陶罐上扫视。名字…名字…一个又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字掠过。终于,我的视线死死钉在角落一个同样深褐、同样连接着蠕动软管的陶罐上。
那张发黄的纸条上,墨迹赫然写着两个扭曲的字——
白蝶。
白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