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的大明,真是气象万千,国库充盈,四海升平。”
他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神往。
“后来,神宗皇帝亲政,虽说尽废新政,却也称得上一位圣明天子。”
“他勤于政事,广开言路,甚至因为京畿大旱,徒步数里前去祈雨,天下臣民,无不感念君恩。”
“然而……然而自万历十四年,国本之争起,一切,就都慢慢变了。”
张惟贤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难以言喻的苦涩。
“神宗皇帝为了立储之事,与群臣反复拉锯,国事日渐搁置,奏本留中不发,朝臣缺员也不补。”
“到最后,他就像是跟整个天下置气一般,将自己关在那座宫城里,再也不愿出来。”
“一位曾经的圣明之君,稍遇挫折,最后竟成了……成了……”
他说到这里,嘴唇翕动了几下,终究还是没有勇气说出那个词。
他剧烈地喘息了几下,仿佛这段回忆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
“陛下,臣自袭爵以来,三十余年,名为国公,实则不过是祭祀、持节的摆设。”
“臣既非张江陵那样的治世能臣,亦非戚少保那样的无双猛将。”
“臣何德何能,敢做陛下的腰胆?”
他抬起头,认真而诚恳地看着朱由检。
“陛下登基数日来的种种举措,桩桩件件,皆是史书中所载的英主所为。”
“行事之果决,手段之老辣,拿捏人心之精准,又全然是枭雄的心性。”
“老臣在想,这样一位天授之君,他胸中的志向,该有多么宏大?”
“而这样宏大的志向,在如今这个积弊丛生的大明,又会遭遇到何等激烈的抗争与反弹?”
他喘了口气,语气中充满萧瑟。
“陛下您看,世宗皇帝沉迷修仙,二十年不上朝,可群臣依旧恭顺,国朝依旧运转。”
“神宗皇帝怠政三十年,天下官员缺了近半,可群臣依旧束手,天下依旧苟安。”
“我大明如今的朝堂,就是这么一个怪样子。”
“要做成一件事情,难如登天;可要是不做事,混日子,却又轻轻松松。”
他说到此处,言语之间已然略带哽咽。
“陛下您如今年纪尚轻,却有如此天赋,如此心性。”
“可若是将来,您推行新政,遇到重重阻碍,天下汹汹,群臣非议。”
“您……您又会不会心灰意冷,将这一腔雄心壮志,尽数化作对天下人的失望与怨怼呢?”
“臣之恐惧,尽在于此啊!”
话音落下,张惟贤再次拜伏于地,已是老泪纵横,泣不成声。
……
朱由检心中那口一直提着的气,在这一刻,突然就泄了。
他看着伏在地上,肩膀微微耸动的老人,心中百感交集。
他想过无数种可能,想过张惟贤是代表勋贵集团来试探,是来讨价还价,甚至是来威胁。
但他唯独没有想到,等来的,是这样一番剖心沥胆的肺腑之言。
大明所谓风骨,他在前几日朝会的文臣身上没看到几分。
却没想到,今天,在一个被他认为是混吃等死的老勋贵身上,看到了。
只是……
就算退一万步讲,你今日所言,全然发自真心。
那你又凭什么觉得,我会因为一点挫折,就变成万历那个样子呢?
你们,看不见未来。
而我,恰恰就是从那个最未来之中回来的啊!
朱由检的脑海中,又一次闪过了刘太妃那双温和的眼睛。
“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