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书阁

第八十五章 闲谈话梦（第1页）

谢广和卫玠相当合得来，虽然他们才第一次见面，却有一种一见如故之感。

这种合得来的感觉，不因年龄、地位的差别而动摇，只是朋友的相谈甚欢。

卫玠并不像谢广所见的那些名士人物一般，要做出种种放达乃至于夸张的言语行径来显现自我的超群，在谢广看来，卫玠是一个淡人。

当然，这个淡字并不是说卫玠不理会人，而是形容他的精气神，卫玠的情绪相当稳定，不管和谢广谈到什么话题，他都能不急不缓地娓娓道来，并且仅仅是说出自己的意见，却不言辞激烈地强逼他人信服，是内外合一的温润如玉。

此时他们正好谈到梦，卫玠便很轻快地说起自己像谢广这么大的时候，因为思考不出来梦是什么，想的竟然生病了的事情。

“老师告诉我，说梦就是想，是在继续现实中的做过的、见过的事情，就好比人不会梦见坐车进老鼠洞，因为现实中没有发生这样荒唐无稽的事情。”

卫玠笑了笑，又道：“但我总觉得那时候老师在敷衍我，于是回去后一直在想这件事。我总觉得，梦未必全然是现实中发生的事情，就像庄子的蝴蝶梦，到底是庄周梦蝶，还是蝶梦庄周呢？

现实之中，人如何能变成蝴蝶呢？人也没有飞起来过，如何能想到变成蝴蝶飞动是怎样的感觉呢？而蝴蝶就更不可能想到自己变成人了，它那样轻盈，怎么能忍受变成笨拙的人，被困在土地上不能自在飞动呢？”

卫玠一边说，一边露出极温和的笑意，他问道：“阿广，你做过怎样的梦呢？”

谢广想了想，道：“梦见我，或者非我。”

卫玠好奇道：“何意？”

旁听的乐广也竖起耳朵。

“如果人在做梦的时候，梦见另一个拥有本我全部的记忆的人，但除此之外，我们毫无共同之处，那么，这个有我记忆的梦中人，他是我吗？”

卫玠思索道：“我想，若在梦中，你就是他，当你醒来，他就是你。”

谢广沉吟道：“师兄的意思是，梦中他是我的意识化身，醒时我是他的存在聚合？”

卫玠轻轻点了点头，露出欢喜的笑意，和人说话最怕旁人听不明白，虽然卫玠不介意一遍遍地解释，但能遇上能一点即通的交谈者，确为是一件极其舒心的事情。

一旁听着的乐广笑着问两人：“你们觉得，梦会是真的吗？”

卫玠笑道：“此时我不做梦，它便不是真的。”

谢广支颐道：“蕉叶覆鹿，知其为真，忘之为梦。”

“哈哈哈哈哈！”

乐广笑了起来，望着座中两个玉人般的孩子，但觉满室如玉山光映，若月中聚雪，毫无一丝浊气。

每每望见这样的场景，听见这样的交谈，他便觉得，世间万事万物都可亲可喜，无一处不美、无一处不好。

乐广见两人望来，笑道：

“昔黄帝梦游华胥国，见其国，无君王、无官吏，一切自然而已。见其民，既无嗜好，又无欲望，一切自然而已。

黄帝于是观察梦中的华胥国人，发现他们不知道什么是亲、什么是疏，所以没有爱憎之心。他们不知道什么是背逆、什么是顺从，所以心中没有利害之分。这些华胥国人什么都无所爱惜，因此什么都无所畏忌。

华胥之民，既不懂得生活之乐，也不知晓死亡之恶，而正因为不知，所以这些人不会夭折短命。”

他说了一段黄帝梦游华胥国的故事，缓了缓，又笑道：“华胥国真乎？假乎？其若为真，何故只能梦游而至？其若为假，世无如斯之国，我辈何其伤乎哉！”

谢广接话道：“其真其假，唯心而已矣？”

乐广抚掌大笑，道：“何简哉！何玄哉！能出斯语者，若复专学，他年昌大门楣，舍君其谁？”

谢广大大方方地受了老师的这一句赞言，这个时候谦虚反而是生分，是不领师长的心意。

谢家中现在还没有能一言令人扬名的人物，乐广对他的夸赞不是抱着两家名士互通有无、为子侄辈扬名的心，而是真真切切的看重谢广这个人，这份心意是很可贵的。

乐广并不对弟子的言谈分出高下，只要没有一眼可见的谬误，他认为能说出一番言论，就是很好的一件事，若其中有不凡之处，他便极为乐于去称赞。

如今对着新收的弟子谢广，他在这个灵慧非常、俊逸非凡的孩子身上，仿佛望见了幼时的自己。

乐广在八岁的时候，路上遇见“郎朗如日月之入怀”的夏侯玄，靠着自身的相貌气质被夸赞了一句“神姿朗彻”，夏侯玄也因此愿意与八岁的乐广交谈，进而对他的天赋啧啧称奇，鼓励他“卿家虽贫，可令专学，必能兴卿门户也！”

虽然这么说有些轻浮，但脸好真的相当重要，如果长得丑陋，当时的夏侯玄怎么会愿意同一个小小参军家的八岁小孩交谈，并出言鼓励、为之扬名呢？

正因为夏侯玄的那句夸赞，乐广在在家中无人的情况下，八岁时便开始有了名气，在父亲早逝后也能安稳致力学业，最终有了今朝的成就。

虽然后来提携乐广的贵人有很多，但他始终不会忘记夏侯玄。并且愿意像夏侯玄鼓励幼时的他一样，去鼓励称赞他见到的那些身负天赋而为家世所累的孩童。

世道总是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但总有一些人，虽然处于来来往往的人群中，但身上却保留了一点美好的东西，他们生时也许没有做过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并且也会有各种各样的缺点。

但他们的存在，其顺心而为而非因利而动的小小举动，的确改变了一些事情，帮助了一些人。

在苍茫历史中，他们的事迹鲜为人知，甚至自身结局也不是很好，其经历根本不符合做好事有好报的价值观，但这样的人总是会出现。